这很不像大师姐自个儿能说出的话来，迟淼只微微一愣，便心安理得地绽了笑，却不忘调侃道：“我还以为，师姐是想劝我要乖一些。”
沈瑜心虚地别开了脸，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回答，正焦灼间，小臂却被迟淼捉着小幅度地晃了晃，只听她漫声道：“开玩笑的嘛，师姐可别生气啊。”
她的耍赖撒娇轻车熟路，偏偏沈瑜很吃这一套。她是拿迟淼没办法的，口中也无奈：“三水。”
钟萤夏不远不近地站着，师姐师妹的对话被她听了个全。她的笑容渐渐促狭，带着一点儿浓浓的玩味，旁边宋听白瞧得糊涂，于是试探性唤：“萤夏师姐？”
钟萤夏没解释，远处宗云深求助的视线已抛来数回，一次更比一次焦急，她一贯长袖善舞，便拍了拍宋听白的肩，叮嘱道：“顾着些歆悦师妹，别让人给欺负了。”
说完这句、要往前走时，她略略侧头，瞄了一眼沈瑜。
从来敏锐的大师姐似无所觉，眼中是漫不尽的笑意，一双眼只追着小师妹，再盛不下其他。钟萤夏想，大师姐对小师妹的偏爱，似乎也太过显而易见了。
此刻在看向这个角落的，并不止她一个。
江玉莹被围在人群正中，被数不尽的假笑围着，被迫听着重复又重复的询问与夸奖，几乎感到窒息。
虽说有宗云深从旁帮衬，可疲累发自内心深处，浸灌四肢百骸，虚情假意下掩藏的层层恶意她曾经领略，如今她却也加入了这一场虚与委蛇，她只忽然觉得可笑。
太过可笑，以至于失语。
江玉莹一时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像是在不断进行着同样的无意义的交流，在试着成为这些虚假中的一份子，玄朔的剑在她身后，面具泛着寒光，映出她茫然的一张脸。
在这样最无措的时刻，她看见迟淼。
她在格格不入的彼端，正和大师姐说着话。先前被瞩目的那一场争辩未能将她动摇分毫，她总是蓬勃又坦然的，周遭那些晦明不清的探究眼神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她竹似的立着，背脊挺直，正如她每一次递出劝告时那样洒脱，知行合一地。漩涡卷不落她，风浪扑不灭她，她应当是昂然的。
江玉莹无端想，有沈韵之和沈瑜护着，她当然会有这样的底气。
她只是忽然有些羡慕迟淼。
被她羡慕的迟三水尚不知情，否则大约也只会露出一点儿意味不明的冷笑，问她究竟在胡乱艳羡什么。
会客堂里宴席拖得长，多数面目都可憎，无孔不入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在身上，迟淼待得烦心，偏偏脸上还得装得乖。沈瑜陪不了太久，便得去沈韵之身旁露面，她这一走，那些目光就更加肆无忌惮。眼见着有不长眼的向这边转了步，不知是不是要来探她的口风。迟淼懒得再跟这些低段位的多费口舌，干脆转身出了会客堂，往小厨房去了。
厨房里腾着袅袅热气儿，没一口灶空着，厨娘们在半窄的过道里侧身穿行，食材被扯着嗓子点着名，又被一手就一手地接连递过。迟淼撞进这热火朝天的忙碌里，她没出声打扰，只拖了个小马扎坐到角落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一段尘嚣。
她早就跟厨娘们混得熟，才刚待了小半会儿，就有眼尖的婶子瞧见了她，她时常来主峰厨房打劫，一张巧嘴却甜，还总是带些小玩意儿来收买她们，叫厨娘们对她没了脾气。这会儿薛婶子一见她，便习以为常地净了手，从旁边拣了块烙饼塞到她手里，还不忘打趣她：“主峰这么忙，淼淼怎么有空来的？”
迟淼笑眯眯答：“又不差我这一个，——会客堂哪儿有咱们厨房里有意思。”
她说着话，就要去咬那一口饼，掌勺的林姨听她们闲谈，于是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可才认出那手艺，便急声埋怨道：“你怎么给她吃胡娘子做的饼呢！”
林姨这话说得晚了，迟淼已咬下了整口，这饼子比她预想中还要坚硬些，她无防备的这一口，险些就崩了自个儿的牙。迟淼微微怔愣，腮帮子鼓起半边儿，欲嚼未嚼地看了看林姨，又看了看薛婶，却见薛婶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坏了坏了，我给忘了。”
迟淼有些不明所以，其她厨娘也七嘴八舌地添话，她仔细分辨，好不容易才听了个明白。
胡娘子和她弟弟是才从外地到紫云村里落的脚，无依无靠的一对姐弟，本以为会难找活命的营生，好在村中众人热心，帮着她们两人各自找了活计。胡娘子在厨房里打下手，今儿是头一回在这儿下厨，可没想到一个简单的烙饼的活儿，竟被她给烙成了一块砖。
厨娘们不过是说笑，谁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总归这饼撕吧撕吧也能吃。胡娘子被打趣得脸红，她努力为自己分辩：“我们永、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这么做的，泡米汤也能入口……”
极干涩的一口饼，没添多少水，也没发起面，只厚厚地将一块儿面团吃力地揉匀拍扁，在锅边上贴着、烙着，生生烙成一块儿饼似的扁团子。方便携带，却难以下咽，也没什么滋味，非得泡着汤水儿才堪可入口，可就这么一块两块的，便足够支撑起一个成年人半日的体力活。
迟淼嚼得有些慢，没滋没味儿的干饼入了喉，她又去咬下一口。薛婶子给她端了碗蜜水，她没接，只弯着眼去看胡娘子：“还有吗？”
她不太好意思地捏着饼：“很合口，我想多带两块回去。”
＊
等会客堂散了场、何歆悦也回院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迟淼很早就回了四峰，油纸包的几块坚饼随意搁在石桌上，她却少有地在院中习剑，只是那剑势柔婉，透着一点儿无序的茫和懒，比起舞剑，似乎更像是剑舞。
何歆悦怕打搅了她，于是在门口站了一阵。她渐渐看得入神，更忘了自己有话要说，最后还是迟淼扫见了她，于是收了剑，侧眸唤她回神：“歆悦师姐？”
她每每唤她师姐，都带着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调笑。何歆悦脸皮薄，只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终于又想起正经事儿来，忙道：“师父方才说，要你去一趟。”
说罢，她忧心忡忡道：“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迟淼是不怵的，她语气轻松：“谁知道呢。”
沈韵之让她去，她就心安理得地去。半块儿剩饼咬在齿间，其余的依旧用油纸包装好。何歆悦这一晚上被堵在会客堂里，虽说整桌都是相熟的师姐，可仍旧没怎么吃好，这会儿见她吃得香甜，忽然也觉得饥饿，于是她眼巴巴盯着迟淼，满怀希冀地等着迟淼给她分上几口。
她不开口，迟淼竟也看得出她心中的小九九，她没心软，油纸包捆得严实，只听她道：“你吃不惯这个。”
半块饼被她三下五除二吃尽，她拍了拍手上碎屑，给何歆悦指了条明路：“我屋里还有些零嘴儿，你自己找找。”
三两句打发完何歆悦，迟淼便出了院，她却没料到沈韵之竟会在她们院门外头等着，风轻云淡的表情被她收尽，只余下不冷不热的一张脸。沈瑜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地看着迟淼，眸中忧虑明显。迟淼与她略一对视，便听沈韵之道：“别看你师姐了。”
她语气淡然，半点儿情绪也不带：“瑜儿回自己院去，早些歇着；三水，你随我来。”
沈瑜是不会轻易违逆沈韵之的，她只能揣着满怀忧虑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沈韵之没管她，她漫然回了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不开口，只任由迟淼规矩地立在房间正中。沈韵之不开口，迟淼更不会主动开口认错，场面一时僵持，许久，沈韵之才轻叹了一声，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倒也没想兴师问罪，可新来的这个小徒儿呛人时不管不顾的，早晚要给她惹出祸端。她暂且还想在这四峰当她的闲云野鹤，便得好生敲打迟淼几句，所以她斟酌片刻，到底还是开口问：“今日这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沈韵之的语气不像是心中有气，迟淼心念陡转，虚心道：“师父想说什么？”
她把话头又抛回来，大有要试探她口风的意思。沈韵之没跟她置气，却提起了沈瑜：“你也知道，你大师姐性子板正，偶尔在外头被人起了口舌之争，也只会一退再退，我教了她这么多年，也不见她有什么长进，很是让我头疼。”
她娓娓道：“萤夏性子随了书蕊，却没空一直盯着瑜儿操心，瑜儿有时吃亏，我也没法儿一一替她找补回来，——所以她将你领回门时，我其实很高兴，想着，总算能有个师妹跟着瑜儿，替她拦着些她瞧不出来的恶意。”
沈韵之说得坦率，可话刚行到此处，便转了个弯，只听她道：“可你有时略失分寸，有些做法须得改上一改。”
迟淼垂着眸，看着倒乖，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沈韵之揉了揉额角，没指望她立刻就能答一句“好”，她循循善诱地：“就比如说今日，你想要拆穿那两人、想让他们下不来台，言语间确实没让人挑出错来，只是这时机选得不是很好。”
她道：“也就是赶了巧，我与书蕊正走到会客堂前，听了个囫囵，——若是去得再晚些，任凭他们拿那不入流的师叔的名头压你，你当如何？”
这像是要教她怎么借外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迟淼有些讶异地抬眸，视线只在沈韵之身上落下一瞬，便直白道：“我还以为师父会怪我不该在别门别派面前，把这事儿给挑出来。”
沈韵之无甚所谓地摆了摆手：“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这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迟淼眼中添了疑惑，沈韵之也不吝赐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敲了敲桌沿，道：“我们紫云门本就占着所谓的正道魁首之位，江玉莹又立了这样的功劳，紫云门风头正盛，——你也该看得出来，这宴席之中，不忿者甚多，只是碍于情势不好发作。送他们一个酒后闲谈的话柄，总比日后被有心人捉住别的什么把柄借题发挥要好得多。这事儿现在是我们紫云自己捅出来的，再有什么波澜，也会有相应的解释，要真被外人先掀出来了……”
她冷静道：“那时的风雨海浪，就很难讲了。”
沈韵之有她的计较，迟淼听得叹为观止。沈韵之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见她似有些了悟，于是忽然问：“淼淼在想什么？”
迟淼没遮掩，立即答道：“在想，那两人撒了这么多年的谎，前头说的话肯定都不能信了，可当年的秦师伯与玄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她在紫云门这一个多月近无所获，如今总算逮到了机会将这一件问出了口。沈韵之显然是知情人，所以她将疑问说得顺理成章，载着满眼的好奇与兴味：“不知师父可否为徒儿解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29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