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眼前这一位沈韵之，其实是内门那些师兄师姐里，最不该招惹的一个。
沈韵之修身养性多年，已许久没有端出这份冷然的气度。她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模样，以至于让龚吴二人几乎忘了，她凭着那一副俐齿伶牙，究竟送走过多少个不知好歹的师兄弟。
如今她不过寥寥数句，就将自己的立场站得稳。整座会客堂的视线凝在此处，居于风暴正中的二人有心挣扎，可该扣的帽子还没找到，旁边那个牙尖嘴利的女娃已恭顺地垂了眉眼，让人没法在态度上挑出半点错来。
有心要退，说几句场面话打个哈哈，偏偏连钟书蕊也虎视眈眈地将他们盯着，唯一的救星栾济明事不关己地垂眸站着，仿佛这点插曲与他二峰毫无关系一般，龚吴二人从来看他眼色行事，这会儿见他竟是这副惯常的冷漠模样，心里便七上八下没了着落，也不敢贸然开口去攀他的关系，只能喏喏地立着，挑不出半个字来。
他二人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导火索迟三水却悄然挪动了脚步。她低眉顺眼没了锋芒，会客堂中的瞩目再落不到她身上，很方便她隐没在师姐堆里。何歆悦跟着钟萤夏去过几次三峰，被师姐们当吉祥物似地轮番薅过几把，她与三峰更熟络些，早被师姐们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只能隔着重重壁垒忧心忡忡地望着迟淼的背影。
迟淼这边敛了声，单看那背影，竟透着几分弱小，又兼有几分无措的可怜。宋听白只当她方才是一腔热血上头，饶是再辩口利舌的师妹，头一回遇见这等不要脸的地位压制，或许都是有些畏怯的。所以她才刚有动作，宋听白已半张了手，护崽儿似地将她掩在了身后。
有她遮掩迟淼，那边眼风频频往这儿瞟的沈瑜也略放了心，钟萤夏鲜少见到大师姐这样黏着人不放的一双眼，于是颇稀奇地在她二人之间转过几个眼神，唇角却不自觉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她们几人眼波流转间似摆了十几台大戏，也没妨碍沈韵之端着那副如常的温雅模样，她道：“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倒也有些疑问，想请两位解惑。”
她拢了拢衣袖，旧事重提地：“当年我们几个师兄妹听信你二人谗言，去了那所谓的决战地，偏偏没找到半点儿蛛丝马迹，反而听说，那玄清正在百里之外。”
说到这儿，沈韵之觑了一眼栾济明，见他仍旧无波无澜地立着，便继续道：“当时栾师兄替你们开脱，道你们大约是惊吓太过，记混了地名，便好心让你们留在二峰养伤。可十六年过去，眼看这线索一点儿没想起来，倒是将你二人养得越发富态……”
沈韵之收了声，只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狐疑，钟书蕊和师姐心意相通，立时并着两指，利落地往下一劈，替他们出了个主意：“也不是说其中有什么蹊跷，只是难得人聚得这样齐，又多的是各门各派的少年豪杰，二位既真刀真剑与玄清对过招，不如就在这儿给这些江湖后辈演示几招，也让大家开开眼界。”
她好整以暇地：“仿不出神，总该能仿得出形。”
她们师姐妹这一唱一和的本事，叫迟淼看得叹为观止。只是这两人的谎言涉及多年以前，又关系到紫云门的脸面，她倒是能随意扯个少不更事的借口掀了桌，可本该顾忌着紫云门的沈韵之竟会续着她的话头往下接，就有些值得思量了。
迟淼微抬了眸，堂中各人神色被尽收于眼底。三峰的师姐们得了钟书蕊的示意，已拥着迟淼与何歆悦一同退到了边侧，场中匀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处。被一句句架在台上的两人失了方寸，许久未见晴日的佩剑掌在手中，却几乎抖出迟钝的剑鸣。
剑势不起，堂中本抱着期待的别派弟子渐渐染了不耐，嗡鸣声愈起，隐约的质疑声落在龚吴二人耳里，就成了炸雷。他们两人在二峰时被捧得高，栾济明因着他们的吹嘘多看他们一眼，蚊蝇似的二峰弟子便一拥而上捧他们的臭脚。自十六年前起，他们还从未沦落到如此境地，一声接一声的雷鸣鼓动扣击心弦，姓龚的最先招架不住，止不住的汗滑了手，长剑坠地，他忘了去捡，却在慌乱间与姓吴的对视，见到了他眼中与他如出一辙的惊惧。
连片刻前编得头头是道的剑招都喂不出来，就是再没有眼力见儿的，也该看出他二人心里有鬼。栾济明终于纡尊降贵地斜了他们一眼，开口道：“够了。”
龚吴二人心生希冀，他们是想要求情的，毕竟栾济明执着于秦瀚漠与玄清多年，他二人算得上是他如今唯一捏着的突破口，想要欺哄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翻来覆去的说辞，可栾济明总是会信的。
他们正要去抓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听栾济明平平道：“既然一直都是谎言，赶下山去就是了。”
他只一句，就定了他们的去路。
在栾济明面前，求情从来都是毫无用处的。他甚至没认出不久前才被他赶出内门的姚志行，只虚虚瞟了他一眼，又一抬手，就有二峰的弟子肃着脸上前，将平时谗颜以对的两位“师叔”架出了会客堂。他二人被拖行出半院，才想起要高声最后一搏，却被弟子们粗暴地堵了嘴，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声微渺，没留下半点儿讨论。
姚志行是自己蹭着墙灰溜溜出去的。
甘雪鹤始终站在厅堂中、牌匾下，她面上那端庄又盈丽的笑容一丝未变，迟淼引出这样一场乱子也没让她有分毫不虞。如今大戏落了幕，她才缓步下了台，亲亲热热地拉住了钟书蕊，嗔道：“师弟师妹们怎么来得这样晚。”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方才劈金门的师兄刚挑起话头，就见你们进了门，这不，正等着呢。”
甘雪鹤语气亲和，背着人时，眼中却暗含着一点儿警告，只听她半开玩笑道：“今儿小辈多，你们可别想着躲懒，惹得她们玩儿都不痛快。”
钟书蕊听话知音，她心道，这是甘师姐说场面话说烦了，要拉她们几个一同下水，帮着接那些个无趣中年人的话茬。
帮师姐排忧解难，也算是她的职责。钟书蕊反握了甘雪鹤的手，笑道：“师姐这话说的，路上不留神耽搁了时辰，倒让师姐抓住了把柄。”
她一边和甘雪鹤打着趣一边往前走，要去帮甘雪鹤略解一解围，钟萤夏拽着沈瑜迫不及待去见师妹，只剩沈韵之与栾济明闲步走在堂中，周围没绕了旁人，沈韵之便轻了声，用只有她与栾济明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栾师兄这回，倒是好说话。”
她原本以为，栾济明这样看重他们，事前敲打过恐怕还不够，总得在事后再与他吵一架，才好将这两个她早看不过眼的饭桶赶出紫云门，却没料到栾济明这一回竟会这么配合。
栾济明也平静：“十六年时间，没能引来玄清，再留他们在紫云门，也未必有多少好处。”
这话答得很有他的风范，看来无论是十六年前的这两人，还是现在这一个江玉莹，在他眼里，都只是引出玄清门的饵。
——他早知道这两人在撒谎。
沈韵之不觉失笑，半冷的一副嗓，透着了然的失望：“师兄心里那一杆秤，到底只装着一个玄清。”
她抬眼，看着台上正中被团团围住的强颜欢笑的江玉莹，平淡道：“与其追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真相，倒不如多关心关心门下弟子，——二峰如今是什么样子，师兄当真毫无所觉吗。”
栾济明不恼也不应，他侧眼去看迟淼，却道：“师妹新收的两个徒儿，听说是从宿阳村捉的。”
他道：“就没想过，万一其中混进了一个玄朔呢。”
沈韵之冷笑：“师兄是想把人都捉回去拷问一番吗。”
栾济明盯着迟淼，许久，才移开了视线，道：“师妹是想说，我追这一件事，已经太久了，对吗。”
同样的对话重复过许多次，许多次，以至于再说上百遍千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栾济明平声重复：“所以你和宗师兄，为何都要劝我，别再查下去呢。”
他问：“你们当真不在乎秦师兄吗。”
这一句叩问从来都是结语，他们并肩走到甘雪鹤与钟书蕊身边，和煦笑容缀在脸上，劈金门的侃侃而谈，附和声不绝，沈韵之半句都懒得听，她敷衍又赞同地点头，视线却落到角落的沈瑜与迟淼身上，一触便离。
迟淼正在被三峰的师姐们排队胡噜脑袋，一头墨发被揉得乱，担忧与埋怨一迭声塞进耳里，她乖乖仰着头听训，与先前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全不相同。沈瑜被挡在人群外，又被宋听白和钟萤夏一道怂恿着，忍不住伸了手，要去趁乱摸一把小师妹毛茸茸的脑袋。
小师妹身边魔爪颇多，偏她才一抬手，就被迟淼抓了个正着。她眼里是明晃晃的“可算抓住你了”，清亮笑意不灭，沈瑜也不自觉带了笑，顺势垂下手，叹道：“小师妹……”
就这么几字的工夫，旁边其她的师姐可没闲着，不光是迟淼，连何歆悦都糊里糊涂被搓了好几把，还是钟萤夏看不过眼，强压着那止不住的笑容把这帮天天在三峰摸狗盘兔子的师妹们轰跑了，才给迟淼和沈瑜留出了一小片独处的空间。
迟淼忙着重新拢她的长发，随身携带的小木梳一梳一拢，便轻巧挽出个简单的小髻，暂咬在齿间的木簪斜支其中，未遮拢的碎长的发落在后颈，随着她轻微的扭头，扫出一点儿少女特有的活泼。
沈瑜看得专注，如往常一般的叮咛劝说没到嘴边，忽然就散得干净。她想，小师妹本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若是总用自个儿那套规矩劝着她，实在显得太过不识时务了。
迟淼压根儿不知道她心里又翻过了几道弯，只觉得沈瑜看她的眼神像是又柔和了几分。于是她侧了侧头，问：“师姐方才，是想说什么？”
沈瑜温声道：“无事。”
她帮着迟淼调整了簪子，自认为不合时宜的夸奖被咽在口中、在唇齿间打转，最后到底还是泄出了一句：“小师妹今日很好看。”
[武侠]的尾巴被拽了所以换了个标题，以后或许会换回来~
第二更还在写但估计睡前写不完TAT
各位久等了！(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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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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