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98年。
寒兵谷犯武林大忌，里通辽国，私卖武器予契丹，证据确凿。聚沙盟密发崩山令，由盟主邓宝镜率诸门群雄伐之。可恨谷中弟子殊死顽抗，仅少谷主祝小卫遁入寒河脱身。
数十年的寒兵谷如今付之一炬。
*
青灰的鸽子越过一道道月门、宽广的院落与重重守卫，落在窗边。
青年男子取下鸽腿上的信筒，阅后抬声汇报：“江北云家三兄弟夜探参政知事府，惊动守卫，一死一俘，只剩老幺逃了回来。请求盟主派人解救，事成之后愿向盟主效犬马之劳。”
另一侧临近廊下的窗边，青黄色的竹帘卷在窗框上头，帘下青蓝的纱正鼓动。
盆中炭火“噼啪”一声爆开。
“云家是想趁寒兵谷倒了，亮个相呢。没祝家的本事，还想补祝家的缺。回信告诉云家，兄弟三人无故招惹朝廷已坏了江湖规矩，聚沙盟念在云家已折了两人，不再做惩处。——可有祝小卫的下落？”
“尚未得到确切消息，”男子垂首禀报。他的右眼呆滞无神，竟是个玻璃珠子装饰的义眼，“她坠入寒河至今已有月余，以她的性子早该露面。”
“哈，她不敢。当日要不是丹火有意绊住你，她连逃都逃不掉。会躲，算是有点长进。”
“是。”
“不急。”女子回身看向壁上悬挂的半把断刃，轻声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
祝小卫实在游不动了。
她漂在寒河河面，跌落山崖时被层层叠叠松枝柏树刮破的伤口已经泡白发胀，只有一些浅薄的粉色点缀在皮肉上。
她是后脑触水，破开薄冰层跌进去的，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险些呛死，全靠本能反应令自己浮出水面才留得一命。浑身早不痛了，只是强行镇压气息导致隔膜和腹部肌肉痉挛起来。她被冻得力气全失，晃晃悠悠跟朽烂浮木没什么两样。
目光触及远处山峰翻滚的火潮，祝小卫最后的意识还停留在母亲奔跑向她，被人从后一刀两断的画面。
“小卫——”
胡悔使的是她惯用的刀，那柄来自她父亲的断刀。
不见得胡悔是故意如此，他那人一直都这个样子，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和方法都不重要。
他大概率是正好见到了，就图方便捡起来用了。
可是母亲从没正眼瞧过她。无论是觉得这个女儿冷情可怕也好，厌恶她生来重瞳也罢，既然都对她视而不见这么多年了，最后为什么又要让她感觉自己曾经也被注视过？
休想让她感谢什么，她情愿当时死了，何必要领这份情？！
丹火讲过，祝小卫父母的亲事就是他从中拉的线。
早年间寒兵谷同神农山庄有意结成儿女亲家，于是双双联络上丹火，希望他从中说项。丹火见两家有意，乐于成全一段良缘，于是一口应承。丹火陪伴寒兵一行人前脚抵达成都，后脚祝思危却叫川虎子寨的七夜郎君以洽谈兵器买卖为要挟强行请去吃酒了。真正到神农说亲的是祖父、丹火、祝思远三人。
“也是贫道考虑不周全，你爷爷性子急，贫道也没想到劝上一劝。好多事情都是如今想来都恨不得把自己脑瓤子开了看个究竟——当初怎么能这么做呢？！都想着快些把事情定下来，都错了。大可以等上一等呀，李七夜与你爹吃酒总不能吃上七天七夜吧？纵然真吃了七天七夜也不影响，等十天半个月，也无妨的……该等，当时是应当等一等的。唉……”
祝小卫永远不会忘记丹火说这话时，那个标志性的酒糟鼻一抽一抽的滑稽模样。红鼻头卧在他洁白蓬松的长胡须上，像极了新生无毛的小鼠独自被丢弃在雪地里抽搐。
对了，说这话时他们是在蝴蝶林守株待兔，面前刚生的火刚烧旺，光团团地涨大。
蝴蝶林藏匿很深，参天的古木一枝搭一枝笼在头上，白昼也不会给阳光透进来，四周除了数不清看不见的虫蚁，还有大大小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吐着信子给人一口的毒蛇……好在玉烟画舫来的娘子们准备充分，分发了众人专驱蛇虫鼠蚁的药包。
这药包是玉烟画舫向神农山庄专门购来的，毕竟是多年的老字号，如果不是看在玉烟舫主“陆上龙王”的面子上，寻常人就是出大价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众人皆知祝小卫看不上母家，是以她避而不取也没人愿意触这个眉头劝上两句，反正她艺高人胆大，不戴也出不了事。
丹火擤了把鼻涕，“你娘把你叔叔错当成说亲对象，一眼相中了。直到她跟你爹成亲那日才发现问题，又不敢说，一直闷闷地憋着、哭得肠子都快断了。你爹跟你这呆头鹅可不一样，他看破不说破，没过两个月估摸出了些门道，就找由头避开了，一直都没敢回家。直到你娘身孕显出来，他得知才赶回去。再后来……发生的事你多少也记得。”
“别的暂且不说，我娘那些个心事你怎么知道的，蛔虫成精也没这么快托人身吧？”
“呸！”丹火将浮尘半真半假抽了祝小卫一下，“你这混账，爱听不听，日后便是你求上贫道，贫道也绝不会再对你多吐一个字！”
祝小卫被寒河水冻得小腿抽筋，她十指僵硬，连抓握都要耗光力气。任由当时的光景一幕幕闪现，浮动间不小心漾起大股泥腥味的水呛进喉咙，再度咳了起来。
“卫姑娘？”
岸边传来一声低呼，祝小卫艰难转身瞧见，一个手举火把的老汉正倾头张望。
“这是怎么了？您等等，我先拉您上来！”老汉生怕她不领情，一再解释，“是我呀，我呀！”
祝小卫认出了火下皱纹深刻的脸——小寒山脚旁草墙村的村长。祝小卫每次往返总会经过草墙村，大大小小也顺手帮过村民不少忙。
村长半犹豫地蹲下，他把火把和外衣留在岸边，扶着石头龇牙咧嘴地游过来。半百的人了，这水对他来说比对一般人更冻更冷，可他只是“呼呼”地喘气。
他有些力不从心，但万幸咬咬牙，还是把祝小卫托上了岸。
祝小卫提醒他:“火把灭掉。”
村长不明所以还是照做，将火把往河里一杵，穿上外套，还没等火把焦糊的烟味散尽就想带祝小卫离开。
“带走，”祝小卫有气无力道，“留下就是杀身之祸。”
村长只得又抽出一只手握住火把，这次倒没要人吩咐，他架着祝小卫转身倒过来走，每落一脚就用火把把脚印拨乱。如此两刻钟左右，总算护送祝小卫回到村里。
他先把祝小卫悄悄运回家中，打算问清始末好向村民们交代。
说来也巧，平日这时候大多人都畏冷缩回家了，今天却是村中几个孩童打闹间爬上树，发现小寒山着火，闹腾开来，才有村民央他探望。
村长行至一半，本以为这样滔天的火光，必然是失火，正想折返号召村民上山救火，结果一抬眼满目残尸断臂，忙不迭调头下山。
江湖恩怨他万不敢管，所幸一时半会儿山上的人没来得及赶到崖下探查，祝小卫这才获救。
她此刻暂换上粗棉衣，坐在火盆前取暖。
村长让妻女给祝小卫热了碗汤，惴惴不安地问她：“卫姑娘，那火、那人……这都是怎么回事？”
祝小卫张了张嘴没说出话，随即哑然地去翻动自己潮湿的衣物，从腰包里刨出一个钱袋。钱袋里倒出几个金银锭子和三两串铜钱——这还是她先前计划去泰山看望秦老夫人预备下的盘缠。现下去不得泰山了，她把铜钱收回钱袋，金银锭子一概递给村长。
“若有人来打探，你只说今夜未曾出去过。最后为我装些干粮，再备一匹马，尽快！”
“那您稍候片刻，我去梁家给您买匹快马。”
“不必，”祝小卫连忙制止，“千万莫让旁人知晓我今夜来过，最好也别让旁人知道你家的马少了。假如有人问起，就说马病死了。”
村长要开门去后院，他顿了顿，回头对着祝小卫急得跺脚，“卫姑娘，您究竟要做什么？！上头到底怎么了，您倒是给我交个底啊，我们这一村子的性命呢！”
“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保住这一村的性命，等天亮你再去官府报案说夜里山火。”祝小卫眼睛直勾勾地注视自己的手腕，“官府一旦介入，草墙村往后就不归寒兵谷了。”既然有朝廷介入，其他的帮派想必也便不会把手伸到这来。
“那您这一去还回来吗？”
祝小卫上下牙咬紧狠狠吮了一口，回应道：“只要活着，一定回来。”
江湖中依靠打造兵甲利器为生的世家、门派，放眼天下大大小小遍地都是。倘把一些乡镇上、村口前的木工铁匠全算进去，不说多如牛毛，也是不胜数的。论及个中翘楚：青州上官家算一个，然则他家崇尚君子之风，只做剑。剑飘逸灵动,却对执剑之人的天资、身法、功力……乃至于家传要求颇高，非寻常人能驾驭之物。
此外，江南藕花楼的奇门兵器、江北攀云庄的玄铁长枪、西夏大营的阔刀板斧、辽境梦苇渡的金瓜槊锤……若是把十八般武器全拎出来讲一遍那可就多了去了。
可偌大武林，终究还有能人异士。云南大理的“隐龙坛”、邢州的“寒兵谷”，这两家，最有名声。有人说顺口了，兴许也为奉承，便把他们并列在一起，编成句半文不白的顺口溜：
“张白子偷天改日，祝欧冶掌中淬义。”
普天之下，单说打造兵器一业，他们两家要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寒兵谷祝家，最初不过是唐末战乱避祸而来的富庶人家。先是从众居住在小寒山谷中，也是前几十年发迹了，才购山起楼、开帮立派。不说资产，寒兵谷单论底蕴便远逊色世家出身的大理张家，唯独名声响亮首屈一指。
张家隐龙坛工艺手段同寒兵谷不分伯仲，不过坛中兵器农具都做。尽管并不禁止区域势力间流通转售，可无奈隐龙坛本就排外，弟子尽数是同族的姊妹兄弟——人手单薄，所作之物仅仅供给云南军队已经要加班加点，哪里还有余裕外销中原？各代坛主更是神出鬼没，好比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中原闺秀，不出大理不入中原。因此往往在中原被提起，隐龙坛都是要叫寒兵谷压一头的。
祝家一朝起势就广收门徒、昭告天下，这样锋芒毕露的作风，很让张家不齿——不过祝小卫的父亲祝思危却十分受张家人的待见——或许该说，祝思危为人仗义，整个武林黑白两道谁都愿意给他几分面子。
然而二十年前辽军犯宋，祝思危以身作则亲点了百名弟子前去雁门关相助旧友杨业，以图报国。那一战里，得以生还的弟子说，祝谷主拼死入阵擒杀辽国驸马萧咄李，被万箭射穿，尸骨无存……
就连他的刀，也断去一截。
祝小卫背好干粮衣裳，爬上马背，趁夜告别村长。
她等不得回望，轻喝一声，打马向南奔去——那是应天府，碧霄宫所在。
她要去问问碧霄宫，灭门此事他们从头至尾参与了多少，还要问问丹火，当年围剿蝴蝶林，莫非还有漏网之鱼——她抬起左手，借月色窥见腕上一道血痕若隐若现。
已经绝迹很久的蝶林甲字一号蛊，重现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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