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画画是十六年前忽然出现在蓬谣城的,他买下艮字位最后面那一排院落,改造成水云风月四院,对外挂出牌子称作傀儡居。
每售出一具傀儡,买家可得一张人偶票,集齐五十张可兑一枚牵丝符,另外除了日常售卖各色傀儡外,蓬谣拍卖馆每年会拍卖出三枚牵丝符。任何人都可以凭此符对傀儡居提出一个要求,有求必应!
其中最骄人的战绩是打退了一次海族大军的攻击,傀儡居就此一战成名,陶画画也因此跻身蓬谣城最不能得罪的权势之列。因其亦正亦邪的行事风格,外人也称他为“妖师”,是个不太好评价的人物。
六年前的道门大比在蓬谣举行,乾元随队来此参赛,机缘巧合救了外出采集颜料矿石的陶画画。二人一见如故,后来陶画画给了他一枚牵丝符,允了他三个承诺当做救命之恩。
这些年两人暗地里互有往来,倒是结下不少情谊,陶画画也成为乾元少有的朋友之一。
这次来蓬谣,除了搜寻血蛭寄生的确切所在,乾元也是想来看看这个老朋友。
正说着话,暖阁门口有小童招呼,乾元与殊跟随前往追云间休息不提。
秋末的月亮清绝,淡淡的月光穿过窗户静静地泄在房间里,殊的身体在月辉下散发着晶莹的柔光。
乾元的目光越过层层建筑,看向蓬谣城中心那座巨大的九层楼船。
那楼船犹如一座华丽的宫殿,即便是晚上也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穿梭往来的皆是身价非凡之人,就连侍者都个个身着华贵衣衫,行止间环佩叮当、暗香浮动。歌舞□□,酒色买卖,更是日夜不停歇。
这水城以先天八卦为原型建城,以楼船为中心,巽字位是城门方向,风从此入,意为财从此入;坎艮位为客居;乾字位是城主府;兑离震坤是原住民、蓬谣最初人员的住处。
楼船的顶层有个通向蓬莱阁的传送阵,这也是乾元此行最终目的地。
乾元心里有些担心,血蛭的寿命不长,一旦寄生更是会加快死亡速度,虽说也会繁殖,但出了镜花世界后再繁殖,殊不一定还能感知到。
所以现在需要赶紧明确血蛭寄生的生灵所在,只要用留影石记录下来,后面就不怕了。
乾元想得出神,侧脸泛着莹润的光泽,丝毫没发现一旁殊的目光。
那是一种**裸的近乎病态的恋慕。也只有在独处时,殊才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殊,你现在能感应到什么吗?”
听到乾元的声音,在转头的一刻,殊又恢复了往常无辜的神色,细细感应过后,摇了摇头。乾元叹息一声,并未再问。
欲速则不达,乾元知道现在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了。
晚秋的夜极凉,那夜风好似要将秋天的燥气狠狠鞭挞。蓬谣城门外的水面上结起了冰花,一层层地逐渐蔓延开来,往年这时候,岸边的野兽们都在进行入冬前最后一场狩猎,如今却也被这冷风吹得销声匿迹。
接下来的几天陶画画开始给乾元和殊改头换面、调理气息,尽可能地将活人气息隐藏压制,再佩戴上陶画画特制的操作杆,只要不受到致命打击,没人能分辨他们的真身。
“你这个气息……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殊没作声,陶画画只当他默认了。
今儿乾元的最后一次药浴已经结束,这会睡得正香。陶画画拿着金针,围着殊走了一圈又一圈,竟然发现不了他的气口。
不应该啊,陶画画心想,哪怕是修行大拿也不能将气息完全隐藏,这个殊却能气息全无,有古怪!
“来,你用法术打我一下。”
殊偏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瞳闪过奇异的光,还有这好事?掌中蓄力,即刻便出现了一道烈焰直冲陶画画面上黑纱。
而陶画画眼见火焰袭来却半点不避,只死死地盯着殊的手掌,脑海中不断推演着灵力的形成。
那火焰在殊期待的目光中撞上了黑色面纱,只是一息,火焰便消散了,干净地好像被吃了一般,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正当殊可惜之际,陶画画的声音传来:“奇怪,你不是人啊?”
没等殊说话,又听他道:“有趣有趣!玄黄肇始,幽明互济。你是镜花世界的世界灵?”
“能知道‘玄黄肇始,幽明互济’,你绝对不止现在的年岁。”
“嗯哼,不装了?”陶画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傀儡居来蓬谣二十年,我可从没说过我只有二十岁哦。”
“哼,你个老怪物,还跟哥哥兄弟相称,不要脸!”
“我不要脸?镜花世界都出现多少年了,你不老?你们这种世界灵,亘古不灭寿元与天齐。我要是老怪物,你就是老不死!”
陶画画气呼呼的,眼睛骨碌碌一转,“还有啊,你体内的契约印记,乾元知道吗?”
眼看殊沉默了下去,陶画画笑得得意,“哦豁,我那倒霉的兄弟哟~”
“你会告诉他吗?”
殊垂着脑袋,看着可怜兮兮,宛如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告诉什么?你俩自己的事,我掺和什么。”
陶画画背着手晃悠着出去了,乾元那个人精,哪里需要自己去提醒什么。谁是狐狸谁是猎人还不好说呢!
还是年轻人会玩啊!
冬月初一,随着朝阳的升起,暖黄色的阳光洒满水面,楼船顶层的传送阵传来一阵灵力波动,水城中隐藏的各方势力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去——这是蓬莱阁的大修到了。
而这也意味着蓬谣水城今年最后一次拍卖就要开始了!
早已跃跃欲试的各方皆蓄势待发,只见那原本热闹非凡的楼船忽然寂静,灯烛逐层熄灭,偌大的楼船如同一座荒屋般死气沉沉。
忽然!
一束琉璃紫的烟火从楼船背后冲上天空,只听一声轰鸣,烟火散开,七彩的烟火流光化作蓬莱阁四岛的模样,流光溢彩璨然瞩目。
乾元和殊并肩举目而望,那巨大楼船的顶端也在此时亮起,薄雾朝四面散开,滚滚灵气席卷了整座蓬谣城。
十息过去,一个囊括全城的结界已经成型,淡紫色的灵气犹如苍穹一般,以巽字位为始,最终闭口于震字位。
在结界闭环的一刹那,城中天空倏然变幻成绚丽的极光天空,星子漫天,缓缓流动着的极光从柔和的绿到深邃的蓝紫,再到炽热的红,色带交织在一起,以无声的力量震撼着每一个仰望星空的人!
城中所有居民望着这美伦美奂的梦幻星空,这就是他们历代供奉的仙门啊!这般神迹,哪怕每年都能看到,依然会被这美景惊叹!
楼船顶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其身影浩渺如仙,声音浑厚有力,“宾客——入场——!”
话音未落,一顶顶泛着七彩霞光的云纹贝母小船从水城的四面八方、像是朝贡一般往中间这巨大楼船而来。
这也是蓬谣城的规矩,凭你多大势力,要进场只能坐他们拍卖行提供的贝母船。这也是来自蓬谣的底气,贝母常见,可这么大量的巨型贝母可不好找。
数百顶小船之中,一顶船头上立着个花衫木偶的小船最是稀奇,无论谁从它旁边过,都会被水流冲向一旁。因此这木偶小船的四周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虽然船速不快,但木偶小船还是逐渐来到了船队的最前方。
巨大的楼船旁渐渐聚起了灵气雾海,飘渺着宛如一艘幽灵船。远看好似熄灭了灯烛,然而近前来就会发现,不是没有灯烛,而是原先金光灿灿的华彩花灯皆换成了适合深海潜行的幽夜绡盏。
绡盏的盏托是深海中一种特殊的矿石所制,据说是千年前幽夜绡蚌的壳经过数千年的海水冲刷形成的一种特殊的矿石,非常坚韧很是少见。
取拳头大小的绡蚌以灵力为刀进行雕刻,中间镂空处以数种深海鱼油为燃料,一旦点燃就能在深海中不受水压和海中异兽的压制,是修士探海的必要装备,往年也是在拍卖馆拍出上千灵石的大货。
可这楼船上打眼望去,这幽夜绡盏竟有过千之数,蓬谣水城的底蕴不言而喻!
随着贝母船队的到来,那数千幽夜绡盏泛着蓝紫色的柔光,明明灭灭的悬浮点缀着楼船,伴随着灵雾缭绕,那巨大的楼船仿佛通天一般的高大……
眼看快要到了,陶画画理了理面上黑纱,状若无意地提醒道,“进去以后,你们不要说话,戴好那根操作杆,我会知道你们在哪里。”
乾元和殊此刻已改换身形,穿着傀儡居侍者的衣服,规矩地站在船尾,脸上挂着假笑低头称是,殊瞧着也跟着僵着笑低下了头。
陶画画见此,微微一笑。
小乾元啊,去闹吧,这蓬谣城已经平静太久了,看看这次你能给我闯下多大的祸!
贝母小船摇摇晃晃的驶入接驳渡,船头那小小的人偶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傀儡居主人,到——!”
声音未落,接驳渡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深深地对陶画画行了个大礼,“见过陶居士,云心道长等您许久了,请!”
陶画画矜持地颔首,熟门熟路地往里头走去。
“居士且慢,这两位的票?”
“怎么,我陶画画还不配带两个随从了?”
老者犹豫了一下,赔笑道:“居士莫怪。这也是上头新定的规矩,这次拍卖一人一票,您这二位随从……”
陶画画站定,似笑非笑地看他,“虽说我自诩傀儡术天下第一,但这活人与傀儡,以你蓬谣第一眼力难道分辨不出来?”
“居士说笑了,老朽目力衰退,当不得蓬谣第一眼力了。”
话是这么说,但老者明显很在意这名头,侧脸打量着那两个随从,昏暗灯光下那面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瘆人,老者腹诽这妖师还是这么邪性,但此次拍卖非同小可,只能硬着头皮去查验,“居士的傀儡术又精进不少,不过,这个人偶……”
老者站在殊的身边,轻轻地扒开其衣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居士这次将机关室藏在了哪里?老朽观察许久也没有发现破绽。”
机关室!乾元心中一咯噔,怎么忘了这茬,操控人偶是需要在人偶身上安装机关室的!
“连你也看不出来?那我可真是精进了。”陶画画声音带着笑意,“不枉我从内脏骨骼开始塑形,空空的躯体有什么意思,说是人偶,自然也要有心脏血脉,那不是天生的机关室么?”
“天生的机关室!真是绝妙的点子!”老者赞服,也识趣的没有再进行探问,“恭喜陶居士,有此法傀儡居必然更上一层楼!”
“居士大才,老朽眼拙,蓬谣拍卖馆永远是您的朋友。您请!”
“你这老东西鸡贼的很,我可什么都没说啊,眼力这东西,有就是有……”
陶画画与老者说笑着往上三层而去,乾元和殊脸上揣着阴恻恻的笑容,十分尽职地跟在陶画画身后。
一路上行,乾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巨大的楼船。
六年前乾元作为参赛弟子来此,并没有见过这等阵仗。那会的蓬谣城为了迎合道门大比,将中间三层作为参赛弟子的住所,上三层为比赛场地。那时,乾元作为首席自由度非一般弟子可比,到这三四天便将这楼船能去的地方都摸了个遍。
楼船共九层,下三层是楼船的下人们所居住活动的地方,中三层是赌场花楼及一般宾客所住,上三层是拍卖馆,偶尔也会被蓬莱阁用来举办一些大型活动,需要请柬才能进去。
进了拍卖馆,陶画画的贵宾室里,一个银发白衣的道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云心道长,好久不见。”
道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白衣朴素,却无法挡住他的清俊容颜,他眉目如远岱山色,淡极却不容忽视。瞧着而立出头的年纪,神态却如八十老翁一般淡然。
“陶居士,你借我的蓝沼薄荷什么时候还?”
陶画画无视对方薄怒染眉,自在地往榻上一歪,随手沏起了茶,“不急不急,我现在人都来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你说只观摩几日,我才借你的。现在都一月有余了,也观摩够了吧?”云心手一摊,又道,“还有之前的岚风石和鱼尾草,你堂堂傀儡居主人,说话要算话!”
“算算算,当然算话!”陶画画笑嘻嘻的,双手奉上一杯茶,“道长请喝茶!”
见云心忍怒接了,这才对乾元二人道:“你们两个出去守着,我要和道长好好聊聊。”
乾元和殊同时后退出门,关门的最后一眼,陶画画的手已经搭在云心道长的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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