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莱依正服侍着我对镜梳妆,屋内前来递送早膳、询问我质装要求的奴婢们殷勤的可爱,听着门外阵阵的窸窸窣窣声,我笑着问莱依:“怎么如此热闹?”
“府上的人说从没见过活着的太子妃,都很好奇呢。缙皇的恩赐,太子的转变,再加上姑娘的倾世容貌,传闻比太子还美,所以他们特意跑来一睹姑娘芳容。大伙都盼着有了家室的主子能收敛点脾性……”
呵呵,绝丽姿容吗。
我望着铜镜里倒映的影子垂眸一笑。
我知道自己长得美,我遗传了阿母的容貌。
然而美貌并不意味着一世宠爱。
阿母绝对是南瓯国的第一美人,然而长相远不如她的阏氏却抢走了我的阿爹。
阿爹和阿母自幼相识,两小无猜。
阿爹曾为阿母的一句话攀上了千丈高的雪山采一朵雪莲花,只为博她一笑。
阿母也为阿爹背弃了族规,与他私奔天涯。
他们携手开创了新的疆土,他们历经灾荒、生死和战乱,也在亚努神面前曾许下了那忠贞不二的誓言。
可一切都在阿爹于群狼口中救下阏氏的那一天发生了改变。
我的阿母不再是他的唯一挚爱。
我见证了阿母受尽恩宠,遭受冷漠,再至备受厌弃,最后得到的只是无端仇恨。
我猜想,如果要失去,阿母是不是宁愿从没有得到过。
毕竟被挚爱背叛的痛苦远胜于所有诅咒。
我十四岁那年,阿爹莫名得了重病,阏氏说是我阿母对他下了蛊咒。
“阴辣的赫连毒妇!嫉妒使她丧心病狂,竟用巫蛊残害我的绪郎!””
他们翻箱倒柜,挖土掘地,在我阿母睡房的地下发现了一罐蛊虫。
阿母百口莫辩。
“赫连族女子天生就是蛊后!”
“烧了她!还给我们的大汗健康!”
阿母连阿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过,就走向了火海。
因为传闻只有将蛊主烧为灰烬才能恢复中蛊者的健康。
那时的我亲眼看着阿母赤脚被绑在高高的木桩上。
“阿珞,你阿爹不再是你阿爹了,你阿母却永远是你的阿母。”
阿母的神情扭曲在灼灼火海之中,尖利凄绝的苦痛声仿佛此刻还在我耳边萦绕。
原本我也难逃火刑,阏氏却在我阿爹耳边娇媚说道:
“蛊虫向来传女,留她今后必将有用。”
我就顶着这样的诅咒活了下来。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思恍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将描眉的黛青笔折断。
莱依像是看懂了我的出神,她低声劝诱我:
“阿珞莫担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活着就有希望。我看太子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怕。阿珞有上神庇佑,定能平安顺遂。”
我握了握她递过来的手,将那折断的黛笔捏紧在掌中。
莱依自我母亲死后就跟着我,照顾我至今,我俩情同姐妹。她是唯一不信我带蛊的人。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情郎,战死在部落的械斗中,她为他守寡至今。
痴情的女人啊。
痴情的总是女人。
梳妆完毕,待用过早膳,我便迫不及待地外出散步。
这几日,朱景熙外出办事都没有回来,我倒是落得清闲愉快。
中原的奇花异草众多,怪石横宕,长廊迤逦不绝。
但这精致的园林审美意趣,终究比不过旷野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穿梭在曲折的幽长回廊间,饶有兴致地观望,最终驻足在一架漂亮的秋千边。
莱依推着我高高荡起,我迎着清爽的风,感受着湿润的青草花香,仿佛回到了在草原上驰骋的自由日子。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莱依霎时止住动作,我们向这园林的小折处望去,不一会,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从右边的长廊衔接口快步走出……
是朱景熙。
他身披一件宽大的玄色斗篷,额发高束,天人般俊美的脸上无一丝表情,目光凌厉狞恶,冷冷地抿着嘴。
在他身后,跪倒了一片颤抖的奴仆,他们俯首帖耳,像是在祈求什么。
他单手一挥,置若罔闻,跟在他后面的一众将士便将那些抖如瑟瑟秋叶的仆人拉了下去。
太子径直快步走到我面前,惊异的我还来不及站起,他便单膝跪在我面前,双手稳住了这还在晃荡的秋千缆绳。
他凌冽的眸子紧锁住我,宽厚的手掌忽地握住了我的肩头。
“不像,明明一点也不像……”他注视着我喃喃自语。
“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莱依向他翻译,他像是这才回过神似的放开对我的桎梏,嗤笑一声:
“无事。不过是处理些多嘴多舌的贱人罢了。”
我早就听闻他残暴无度,他最讨厌别人称赞他美,因此被割舌的人不计其数;他母妃天生异瞳,以前被传是狐妖之兆,他便最喜欢挖人眼睛,以示惩戒。
我猜想是不是又有人私下议论他的容貌,便替那帮奴仆求情,他有些错愕的看着我,忽然笑了,妖冶如斯。
“公主真是人美心善,对下人都如此友爱,怎么对为夫就这么冷漠呢?”
他又伸手抚向我腰间的那只骨笛:
“若是公主愿意为本王演奏一曲,我便考虑……”
我蓦地起身闪躲了他探过来的手,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就这么不愿意吗?”
我的确不愿意,才挣扎了几下,他骤然上前紧紧将我拥入怀中。
我惊诧间,更是挣脱不得,才触到他肩头,却发现指尖一片湿润的殷红。
全是血。
他额头抵在我脖颈间,更是滚烫的吓人。
太子沉重的身体径直倒在我身上。
朱景熙在榻上沉沉地睡着了。
府邸的御医已给他开了药。
他背后一道长长的贯穿伤,深可见骨,凝固的血水将衣料都粘连进了伤口里,御医给他清创半天,我不敢细看,可他一声不吭。
我在医者走后无言地帮他清理着背上的冷汗津津,他身边的贴身侍卫苏旭笑着说道:
“太子还从没在人面前睡着过呢。太子妃来了以后,太子终于能卸下心防好好休憩了。卑职真替太子开心。 ”
莱依向我翻译,我轻嗤一声:
“也许是痛晕过去了也不一定。”
我本想离开,可昏睡中的他却执拗地攥着我的手,如何都掰不开,我只能就这样陪坐在他床头。
仆人都退下了。屋里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望着他背上那道伤口,皮肉翻卷,狰狞的可怕。
他熟睡的侧脸却甜美如幼童一般。
许是缙国皇子都生的一副好皮囊,我的玄霖也如他一样长得好看。
正因为他长得太过清秀,在南瓯国前几年很是吃了不少苦。
朱昱,字玄霖,是当年还不够强盛的缙国送往南瓯的质子。
不受宠的皇子,中原的漂亮男孩,听不懂南瓯语的异邦人,在草原上只有被苍鹰啄弄的份。
我当时也如我的兄弟姐妹一般忽略和轻视着这个不起眼的纤瘦少年。
有一天,表哥巴雅尔忽然将前段时间从我这抢去的小红马驹归还于我。
我欣喜之余也有些不解,他愤怒地告诉我:是朱昱前去找他,威胁他如果不把小红马还给我的话,就把一直以来表哥他们毒打自己的事告诉阿爹。
“我当时立马又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大声骂他滚开。”巴雅尔的神情依旧愤恨,“然而那小子只是一动不动,他枯草似的单薄身躯挺立在我面前,嘴角还在渗血,双眸却异样坚定,告诉我他死了可汗会让我跟他一起陪葬!”
我很惊讶这经常挨打的小子竟是个有种的家伙,当天就骑马过去找他。
我端坐在漂亮的雪白马匹上,高昂着头,扬着马鞭指着坐在草垛上研究着一只骨笛的朱昱。
“喂!”我偏头打量着身形瘦弱的他,
“你为什么去找巴雅尔要回我的马?”
“因为你舍不得那匹马驹。”他的南瓯语说的很生涩,一字一顿的回答。
“干你什么事?”
他一脸平静,俊美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深如幽山,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
……我竟然脸红了。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我利落的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他面前。
我拉过他的一条手臂,撩起袖子,只见从手臂到肩膀全是乌青。
“算你勇气可嘉,可我们南瓯女子不喜欢弱者。我鄙视你们中原捧高弱者地位的伪善道德。在草原上,女人向来只崇拜强者。”
“我不还手,不代表我打不过他们。”
我仰首大笑,他却面无表情。
“你连南瓯语都还不会呢,小雏鹰。”
“公主愿意教我的话,我很快就能学会。”
“…………”我睥睨着这朗朗回望着我的清瘦少年。
“下个月的骑射大赛,你若是夺了第一,再来与我搭话吧。”
…………
…………
回忆间,我不由得轻笑起来,没料此时朱景熙却悠然转醒。
他雾气氤氲的眸子对上我还来不及遮掩笑意的眼睛,哑声开口道:
“公主为何发笑?”
“是很高兴看到本王受伤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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