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不能没有你,只有你朕才能放心。”慕容武以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老三死了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刚刚才问过这事,这会儿就被搬到了台面上,霍缨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声音压低了一点:“陛下节哀……”
她对皇室中人如今已经没什么怜悯之心,倒不如说从六年前开始,她便已经对这个朝廷不抱什么希望了,虽然有的事情她还没有完全想通,但是这份君臣之情,早已燃烧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散落在时代末路中的飞灰。
慕容武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你相信他是自杀的?”
霍缨当然不相信,哪怕明着告诉她是太子派人杀的,也比这个结论更能让人相信……但是这话不能说,所以她一声没吭。
“三个月前,朕处死了贵妃。”慕容武冷冷道。
霍缨一惊:“是……三殿下的生母?”
慕容武:“正是,贵妃傅氏内通奸贼,密谋与傅家一起,谋杀朕助老三夺权,傅家如今已经满门抄斩,我原本不想把老三怎么样,顶多是把他贬为庶人。”
后面的话便不必多说了:然而三皇子无法接受现实,也顶不住这样的压力,在府中煎熬三个月之后,选择了自杀。
所以才没有质疑太子,群臣也都默认了慕容逸是自杀,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然而霍缨在心中一琢磨,若是贵妃出主意谋反,慕容逸大概率不会是无辜的,但即使如此也不排除太子落井下石杀人的可能。
不过事已至此,再争论结果也没什么意义,太子目前是唯一的皇室继承人,哪怕真是他杀的,慕容武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倘若他死了,这个位置就只有太子来继承。
太子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霍缨低着头心想,无非是比他更铁血,更果断也更无情,也许朝廷会迎来一次大清剿,但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今的朝堂腐朽地差不多了,否极泰来,说不定反倒有好处。
“朕……对不起你。”
慕容武突然开口,这句话没头没尾,可却在如今霍缨冰冷的心口掀起了一阵波澜。
她无端心想:曾经,这个人也带着我在宫院中玩闹,和我一起同各位娘娘们谈天说地,送给我数不清的稀罕物件,那个时候,他的眼神还是熠熠生辉,对这个天下充满雄心,渴望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是什么让他变了呢?
十年来,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纸醉金迷的老朽,是老侯爷的死吗?是……谁的无能,还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朕对不起你,这就是慕容武留给霍缨的最后一句念得了情分的话了,霍缨知道,也许此生,他们的君臣之情终究无法挽回了。
直到离开那重重的深宫,她还是有些无法想通,然而回了侯府——一到门口,她竟然看见了灯火通明。
霍缨路上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靖宁皇帝的那句“霍家于皇室有恩情,我却有负于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还以为是王翁和其他家仆把整个侯府的灯都点了,顿时皱了皱眉。
她一边进门一边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得了的日子,搞这么亮干什么?铺张浪费。
侯府的房间大都空置,唯独书房常用,平日里断然是用不着这么多灯的,然而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正在烧一壶热酒,顿时愣了一下。
对方应声回头,原本习惯性蒙住双眼的白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坦荡注视着她的一双俊秀眉眼,那人仿佛经过了经年岁月的洗礼,身上的戾气和漠然几乎一扫而空,乍一看,完全是个君子如玉般的少年。
……仿佛一场经久不见的幻觉似的,让她刹那间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霍缨站在那愣了半天,直到王翁过来帮她取下身上的大氅,她才直眉楞眼地开了口:“……你怎么回来了?”
蔺央似乎也没反应过来她回来得这么快,他记得曾经阿姐进宫的时候,回家基本上都已经三更半夜,但现在才刚刚傍晚,他原本以为还要一两个时辰。
“是我,阿姐。”少年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长成了很板正挺拔的青年人,嗓音也变了一些,变得更加低沉从容,童音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我前些日子刚刚从西南回来,路上听说你回来,紧赶慢赶才赶回来……还好赶上了。”
霍缨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等到王翁关门退出去以后,她才开口:“你真的在西南待了整整三年?江承云带你去的?”
“……那倒没有。”蔺央顿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心虚似的移开眼,将热酒倒进杯中,“只是偶尔跟着江先生一起……他告诉我南疆有线索,可以治我的眼睛。”
霍缨:“你从来没有去过南疆,怎么知道南疆有线索,那么危险的地方,他说去你就去?你也太相信他了。”
蔺央无言以对,但他和江承云一同去南疆的时候也已经十七八岁了,按理来说不至于让霍缨那么不放心。
他想了想,柔和不带脾气地反问:“阿姐莫非是不信江先生?”
“他是郎中,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侠客,怎么护得住你?”霍缨无奈地走上前,端起酒杯,这才发觉蔺央已经比她要高一些了,人也结实了不少,至此,她才有了“六年倏忽而过”的实感。
倘若没有这一刻,物是人非……她曾经真的以为是无病呻吟而已。六年里,好像完全不变的唯有她自己。
蔺央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阿姐是责怪我三年前没有来见你吗?”
他话音中带着一点委屈,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带点孩子气的少年,风霜苦寒磋磨过后的气度无法磨灭掉那一线天真,成功唬住了霍缨,她心中顿时涌起一点愧疚感,方才好不容易端起来的长姐架子瞬间无影无踪。
她无言以对地越过蔺央,将那杯热酒一饮而尽,现在虽然不是冬天,但她就是觉得今天仿佛格外冷,不知道是不是正阳殿没什么人气的缘故……深宫果真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蔺央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坐在桌边,便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和她相对而坐,仿佛执意要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似的。
北疆六年风霜,霍缨已经习惯了热酒当水喝,非但不上脸,反而越喝越清醒,她隔着摇曳的烛火望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恍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认不出这个人。
他就像一个陌生的青年,几乎没有了旧时蔺央的影子,除去了蒙眼的白绸,与常人全无分别,似乎是察觉到了霍缨的目光,蔺央主动解释道:“我的眼疾没有完全治好,白绸只是暂时去了,若是不太好……还是要戴的。”
南疆之行并非一无所获,江承云也没有骗他,自靖宁十五年年底开始,江承云便上丘山邀请他一起去南疆调查西南巫毒术,那时候被钟老先生以五公子年纪尚小经不起折腾为由拒绝了,但第二年,反倒是蔺央先沉不住气,说自己愿意和江承云去西南。
他等了三年没有等到霍缨来找他,渐渐觉得这偌大又秩序井然的丘山学宫也没什么滋味,反倒怀念以前侯府时的冷清,索性打算出去看一看,正好江承云有此意,他也不用独行。
钟明武看他意志坚决,只好不再阻拦,隔日便去了一封信给身在北疆的霍缨,只是他没有料到北疆路遥马寒,信件丢失是常态,何况那时局面并不乐观,因此这封信最终没有送到霍缨手里。
蔺央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突然,搜肠刮肚地琢磨了一会儿:“阿姐,其实南疆很有意思,我和江先生去了许多西南的小城,拜访过很多大巫,也确实找到了药方。”
霍缨其实没指望他真的能解释什么,可她心里也猜到了江承云恐怕是意料之中,才会带他去西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巫毒术?江承云当真觉得这是南疆的东西?南疆秘术确实不少,但大多数是毒虫养蛊,况且你从来没有去过南疆。”
蔺央斩钉截铁:“没有去过南疆,不代表没有和南疆人接触过,阿姐,如果我没记错,九年前,北燕和南晋曾有过通商,至今还有一条商路,那就是证据,当时不少南疆人为了求财,都从这条商路去过北疆一带,包括懂巫毒术的大巫。”
“……我相信江承云的能力,他这么做不会是一点把握都没有。”霍缨道,“南疆多险境,阿姐只是希望你做事慎重一些,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以身入局。”
蔺央闻言,有些不理解阿姐六年过去为什么愈发像长辈一样,他面露一丝委屈:“可是你自己做过的以身入局的事也不比谁少吧?”
霍缨:“……”
不知道为何,大概是蔺央如今已经长成了个颇为英俊的青年人,不知为何撒泼耍混的威力还更大了一些,她寻思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理亏:“罢了,你回来就好。”
蔺央想了想,正色道:“陛下又为难你了?”
“没有,陛下病重,召我过去叙旧,这京城假以时日想必又要风云变色,留在这里反倒是负担。”霍缨垂下眼,自蔺央的视角看去,眉眼有些模糊,仿佛梦中人。
六年光阴虽然不是蹉跎过去的,可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并没有就此消失,蔺央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我想和你一起去北疆。”
霍缨一挑眉:“你跟着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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