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垂落金蟠烛台,在青玉案上凝成血色琥珀。
瑾贵妃腕间翡翠镯磕在砚台边沿,溅起几点墨痕,污了抄到第九十七遍的《法华经》。
“娘娘,戌时三刻了,小心熬坏了眼睛。”
岁欢剪去灯芯焦黑处,火光忽地一跳,映得贵妃眉眼间细纹纤毫毕现。三十岁的美人像经年古玉,温润里沁着凉。
太后信佛,曾说瑾贵妃是后宫里最有佛缘之人。这话原是夸赞,如今倒变了味。昨夜慈宁宫送来百卷澄心堂纸,说是太后头疾犯了,要她抄经祈福。
“皇上今夜宿在何处?”
岁欢语气微顿,“皇上今夜宿在翠微宫。”
岁欢话音落地时,远处传来三声云板,惊飞檐下栖凤铃。
瑾贵妃轻笑一声,笔锋狠狠劈开宣纸:“顾妙言倒是长进。”
淑妃顾妙言是扬州一位通判的女儿,身上特有江南女儿家的柔情似水,语调温软。
宫里除去瑾贵妃,最得宠爱的便是她。
“这个月……” 瑾贵妃搁下笔,墨迹晕染出一团浓黑。“皇上可是一次都没来关雎宫。”
从前可没有这样的情况。
“娘娘宽心,淑妃娘娘再得宠如今也没诞下一儿半女不是。”岁欢往错金博山炉里添了把苏合香,“大殿下自江南回宫给您带了不少别致的小玩意,娘娘瞧瞧?”
提到沈京墨,瑾贵妃脸色稍霁,“眼瞧着墨儿的年龄也到了,到了相看太子妃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岁欢突然跪下:“奴婢斗胆,掖庭那位...前日掖挺宫的人说,那位生得可是风流样貌。”
殿内霎时静极,唯瑾贵妃盯着香炉里升腾的烟雾,忽而轻笑:“宫倒是忘了,姜家还留着个天生凤命的祸根。”
瑾贵妃轻轻抿了一口茶,眼中一片复杂——他的墨儿若是想坐稳太子之位,是万万不能和姜白两家沾染上关系的。
姜淑仪还年幼时,姜白两家就喜欢为墨儿和姜淑仪制造相处机会,还弄出什么天生凤命的预言。
她总觉得心下难安。
“你明日去趟掖庭,将人带过来,本宫瞧瞧。”
*
次日掖庭宫飘着细雨,姜月窈跟着张嬷嬷穿过夹道时,单薄的春衫已洇出水痕。
岁欢皱眉打量这个传闻中的贵女:虽低眉顺眼,行走时腰肢却似风中蒲柳,分明是刻意练过的步态。
岁欢皱了皱眉,甚是不喜,一路上态度甚是冷淡。
关雎宫的位置极好,是离勤政殿最近的宫殿,宫殿也是华美得不可方物,玉宇瑶阶,珠宫贝阙,宫殿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色灯笼。
殿内院子里有两棵相对的梧桐树,梧桐沾了雨,翠叶间垂着水晶帘似的雨珠。
这树是瑾贵妃进宫不久栽种,皇帝同她亲手所植,都说凤栖梧桐,瑾贵妃没有住进未央宫,满后宫里代表着皇后尊荣的梧桐树除了未央宫也就关雎宫独有。
昨日晚间皇上身边的福瑞公公说皇上今早会来关雎宫用早膳,岁欢不确定此刻圣上走了没有,欲领着姜月窈往偏殿去,却见传膳的小太监端着膳食出来了,没见动上几口。
“小元子出什么事了?”
“皇上今早…”小元子苦着脸正欲说什么,便看见岁欢身后的姜月窈,将要说的话咽下去一半,含糊道:“淑妃今早在御花园崴了脚…”
掀开珍珠幕帘,瑾贵妃阴沉坐在主位上,鬓间插着一枝海棠流苏金步摇,内务府刚送来不久,说是新样式和时令最配。
今儿早上岁欢才亲手插在娘娘发间。
“娘娘就算再生气也该用些膳食的,小心饿坏了身子,大殿下叮嘱过奴婢好几回要好好照顾娘娘的,要是大殿下知道铁定心疼得不行。”
“就你会哄本宫开心。”瑾贵妃勉强打起精神来,“姜淑仪人呢?带过来让本宫瞧瞧。”
姜月窈在偏殿等了片刻,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的月事未走,这几日劳作辛苦,常碰冷水,腹内的疼痛逼得她不得不弯了腰,她只能靠着殿内柱子站着。
终于等到关雎宫的宫人来唤她,她狠狠拧了一把自己腿上的□□自己打起精神来。
今日瑾贵妃召见她的时机实在不凑巧,她也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前几日掖庭宫的宫女因为浆洗娘娘们的衣物时不小心弄坏了衣物上的绣线被打了二十个板子,连着发烧几日,险些没有救过来。
在这宫里一步都不能错。
进了主殿,姜月窈并未多看,“奴婢拜见贵妃娘娘。”
瑾贵妃并未叫她起身,小口小口地饮了一口茶,“你可想来关雎宫伺候?”
姜月窈谨慎答道:“若是能为娘娘尽力,奴婢荣幸之至。”
半晌无言,瑾贵妃慢条斯理地刮了下茶盖,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瑾贵妃笑了笑,“既然如此,本宫最近总觉得腰酸背痛,你来替本宫按按肩。”
姜月窈不知瑾贵妃打得什么主意,只能尽量小心。只是她还未按多久,便听到瑾贵妃惊呼一声,随后岁欢将她一把推到边上。
瑾贵妃道:“怎么毛手毛脚的,下手没个轻重。”
岁欢喝到:“大胆贱婢,竟然敢伤害贵妃娘娘,还不赶紧到殿外跪着去。”
姜月窈被推到在地,低着头掩盖眸中翻涌的情绪,她一声不吭地起身跪在了殿外。初春的青石板凉得刺骨,膝盖上传来阵阵寒意,小腹似乎疼得更厉害。
“你可知本宫为何召见你?”
姜月窈跪在青砖上,腹中绞痛如刀搅,面上却笑得恭顺:“奴婢卑贱之躯,能得娘娘教诲已是福分。”
“倒算识时务。”瑾贵妃冷哼一声,“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想提醒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落毛了的凤凰不如鸡。不该念想的人还是不要想,免得自己尴尬,也叫旁人为难。你说是不是?”
瑾贵妃说完以后就整好以暇地打量姜月窈的反应。
这种审视的目光十分熟悉,姜月窈感觉自己脑子发胀,被白锦容指着鼻子骂低贱拿着母亲威胁她的感觉又回她的身体里,一口气堵在她的胸口闷闷地叫人不爽快。
姜月窈清楚她此时跪在瑾贵妃的脚边一边为瑾贵妃的话感恩戴德,一边要作惶恐状说自己没有肖想皇子的意思,说她如今只是掖庭宫女配不上皇子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惜小腹的坠痛刺激得她脑子发软,嘴唇上像是放了千斤石头,一时任凭她如何动作都张不开。
瑾贵妃也是出生乡野,得了帝王的宠爱才自觉高人一等,她又凭什么觉得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只有她行,别人就不行了?
瑾贵妃半晌没有等到回答,瑾贵妃审视的目光严肃了几分。
姜月窈闭了闭眼心知她不能在此刻意气用事,平了平心神,指甲几欲将掌心戳破,“奴婢惶恐,不敢肖想太子。”
恰巧小元子进了主殿通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母妃安好。”玉佩叩击声停在半步之外。
沈京墨进来后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门口的单薄身影,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几日不见她似乎单薄了些。
瑾贵妃鬓边金步摇发出细碎清响:“墨儿来得正好,这是......”
“儿臣自江南回后还未来看过母妃,听岁欢说母妃又未用早膳,不如陪儿臣一块用吧。”
沈京墨说完状若无意道:“这婢女犯了什么错,叫母妃生气?”
错金博山炉突然“噼啪”爆响,岁欢慌忙添香的动作碰翻茶盏。褐黄茶汤漫过青玉砖,将姜月窈膝前洇出深色痕迹。
“这婢女......”瑾贵妃慢慢品了口茶,抬眸问:“墨儿可认得?”
沈京墨轻笑一声,“似乎是姜家小姐,幼时见过,记不得大清了。”
话音刚落,惊雷骤响,姜月窈忍不住颤抖了下,仓皇间抬头看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恰好和沈京墨状若无意掠过的视线对上。
沈京墨眼尾的折痕似乎深了一寸,在照月楼时他似乎听她说过,她害怕打雷,好像还怕黑。
怎么如此胆小?这也害怕,那也害怕。真是麻烦。
“母非=妃,婢女犯了错打骂便是,跪在关雎门口怕是不好,总归也是皇祖母的侄孙女。”
“跪一跪不妨事。”姜贵妃冷淡地道,“墨儿,过几日母后打算给你相看太子妃了,这京城中的贵女里若是看上了谁都可以,唯独这姜白两家的姑娘是动不得,莫要犯了你父皇的忌讳。”
沈京墨后背似乎又生起熟悉的潮湿的黏腻感。
每次见他,那明黄色的衣角只会在他抬眼的上方,说话也都是高高在上的,他站在下首只能如同普通的臣子般恭敬的回话。
沈京墨不由攥了攥手掌心,生硬将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母妃是知晓儿臣的脾气的,不必要的试探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瑾贵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墨儿的脾气像她,最是厌恶威胁试探,尤其是这些年,她越发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况且--墨儿也大了,心里自然有一杆秤,他也不是会因小情小爱误了大事的性子。
“罢了。竟然墨儿求情,今日就绕过你,记住本宫说的话,天生凤命那也得先有命。”说完,瑾贵妃微微挑眉,看了岁欢一眼,“岁欢,送姜姑娘回去。”
岁欢心领神会,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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