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户们在夜幕的大雨中呼啦呼啦地往外跑,不多时青竹便回来禀报,田庄里的佃户都已经去搬马车了。还好去的人多,马车已经零散,车上的东西又多又杂,全靠佃户们手拿肩扛。
霍云霄无法推断是哪间房屋倒塌,只能找个拙劣的借口让所有人都出去。如今看着佃户们不论男女老幼都拥在一起往远处跑,她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屋里,霍启把季善让在上座,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我这女儿被老夫惯得不成样子,让公子见笑了。今日多亏季公子,若不嫌弃就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凉风卷着细雨从敞开的门飞进来,烛火斜斜地跳动几下,霍启突然想起什么,朝门口喊道:“云霄,站在门口做什么,当心风寒。”
从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刚刚的焦急一扫而空,听起来有些俏皮:“别唠叨啦,我先去换身衣服去。”
季善推脱的话就在嘴边,愣是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霍启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这女儿好像长不大,让季公子见笑了。”
季善看起来不及弱冠,但举止得体,简直和霍云霄的天真烂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霍启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反正不过萍水相逢,他尽地主之谊款待周到,也是还了他的护送义举。
他的衣服还湿着,霍启不再多话,只叫俞伯赶紧带着贵客去厢房歇息,可惜家中没有合适的男子衣裳,不然送几套新的更好。
季善连连道谢,终于得了机会开口:“眼看雨势渐微,还能赶路,霍老爷不必再操劳,我们这就告辞。”
天虽黑透了,但雨的确小了些,刚刚还吹得雨滴斜飞的风也弱了不少。霍启望望天,不好再坚持,唯恐耽误了他的事。
几人走出房门,一道黑影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两个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中闪着光,一跃而来紧紧贴在季善脚边,霍启吓得哎呦一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条大狗。
季善微微弯腰拍拍狗头,解释道:“是我的爱犬,它十分通人性,霍老爷不必害怕。”
两人说话间,霍云霄已经换好衣服出了厢房。
月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很亮,好像刚刚夜幕下荧荧的犬目。
季善被自己一瞬间的想法震惊到,失笑于总是和犬类生活一起,竟然将一位女子的明眸比作犬目。
他忍着涌动的笑意低下头,看见她被凉风吹地左右纷飞的裙摆,绣鞋若隐若现。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捧叠得整齐的油衣。
“季公子,油衣还你,多谢刚刚出手相助。”
“不必多礼。”季善接过油衣,温文尔雅,语气里还有几丝笑意。
追风上前闻闻她的鞋子和裙摆,贴在她身边转了一圈,看起来十分亲昵。
“它认得你。”季善笑道,追风聪明得很,他与有荣焉。
追风的大尾巴扫来扫去,打在霍云霄的小腿上,一下一下,还挺疼的,但她心里有些奇异的欢喜,好像得到它的‘鞭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轰……”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温馨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好像巨大的石头突然砸进水面,余波震荡。
霍启耳朵一动,心道不好,恐怕是雨大风大,有房子塌了!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青竹为霍启披上蓑衣,两人拔腿往声音的来处跑。霍云霄秀眉紧簇,想也没想就要跟上。
“霍姑娘。”季善拉住她的胳膊,将油衣重新披上她的肩膀。
“多谢。”霍云霄拉紧油衣,冲入了雨幕。
“公子,咱们走吗?”季善的随从上前问道。
“再等等吧。”
青竹跑在前面,远远瞧见赵家兄弟的屋顶塌了一块,他拍拍胸膛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们都已经出去搬马车了。”
赵家的房子还算结实,只塌了一小块,几人打开门,借着月亮的微光往里看。
地上混着雨水、木屑和泥土,屋中央接水的瓦罐子还安安稳稳地立在那,水满得正从豁口往外溢,只有一块木梁掉下来,刚好砸在床铺上。
看起来情况并不糟。
霍启松了口气,拦住青竹吩咐道:“还不知稳不稳,你在这里看着些,别叫赵家兄弟轻举妄动,再提醒其他人检查房屋,破损之处雨停后修缮。”
青竹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要不是大家都去搬马车,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祸。
他心有余悸地朝坍塌的木梁望了一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颤着手指,尖着嗓子惊呼:“那……是不是一只脚!”
轻飘飘的一句话,霍云霄却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道闪电霹雳而来,将混沌的夜色划开一道口子,也将不太清楚的室内一瞬间点亮。
落下的木梁不偏不倚砸在床上,床边翻着一双鞋,鞋底朝上歪歪扭扭的趴在那,上面耷拉的正是一只赤脚。
“快!快去叫人!”霍启拉住想要冲进去的女儿,口中喊道。青竹跑地飞快,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乖女,这房子太危险,咱不进,你回去休息,别害怕。”
他生怕吓到霍云霄,死死挡在她前面,可惜霍云霄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踉跄几步险些瘫坐在地。
完了!
一只手托住她的背把她扶正,霍云霄没心情去看是谁,只觉得从胸腔里钻出的恐惧席卷全身,直击天灵盖。
她太大意了,明知道会有房子坍塌砸死人,还是胆小地不敢明说,只敢故作任性遣人去搬车,却又没有让人挨家挨户地排查,到底又砸死了人!
要不了几天,青州城里便会传言霍家得罪了刺史大人,东市上到租的商户看人下菜碟,为了讨好刺史集体压价或退租。霍家底子厚,倒是不在意这三瓜两枣,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刺史,想要走动也无从下手,长此以往,霍家的家业迟早要败光。
霍启整日担忧焦心,奈何刺史的门庭太高,他带着礼盒去了三天,刺史日日不在家,更坐实了他得罪刺史的传言。
她心里清楚,爹爹是怕家业败在自己手里,更怕没了财富的依仗,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嫁进崔家,便是余生数不尽的伏低做小和委屈苦楚。
她握紧拳头,透过爹爹的背影,双眼死死盯住那具耷拉着的脚,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闭上眼,世界变成虚无的灰色,空洞幽深,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些仿佛解脱了的快感,但那虚无中又生出诡谲的利爪,将她一把拉进去,无力挣扎。
季善的掌心有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扫过,随即是温热的泪散在掌心,他不自觉颤动了一瞬,抿嘴安慰道:“别怕。”
他的声音好像天籁,霍启惊喜地看向他,嘱托道:“季公子,劳烦快把她送回房。”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时间好像突然加速了,等霍云霄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已经坐在镜子前,镜子里是她怔怔的脸。
青梅仔细用湿布为霍云霄擦脸,心疼不已,小姐从出生到现在,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她又抬头看看坚固的屋顶,心中止不住叹息。
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已经传遍了,赵全听说阿兄出了事,嚎哭着收拾家里的东西,还不忘捧着抚恤叩谢霍老爷的恩。
佃户们皆唏嘘不已,仿佛死的是自己一样后怕,又不禁偷偷去看赵全手中的抚恤,心里算计着赵通那懒货就算还活着,得做多少工能挣那么多钱。
这是天灾也是**,赵家的房顶肯定老早就糟了,还不是赵通这个做兄长的不当回事,众人都听老爷的吩咐去给小姐搬车,就连不满十岁的孩子都跑出去干活,偏偏赵通偷奸耍滑,躺在屋里不动弹。
那条木梁就那么不偏不倚砸在他头上,说到底都是命。
如此折腾到后半夜,瓢泼大雨终于变成细雨绵绵。眼看已经到了这时辰,季善只好和随从在厢房歇下,反正明早快马加鞭也来得及,还可以帮霍老爷照看照看。
清晨的阳光穿过雨后的空气,弥漫在田庄中,鸟儿啾啾地叫个不停,从窝里飞出来捕食,田中的庄稼和路边的野花上无一例外挂着晶莹的露水,一派欣欣向荣。
大自然的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生机勃勃,佃户们早早爬上屋顶检查,又按照惯例下地除草。
只有赵全六神无主,拜托俞伯给城里的嫂子带消息。
这些佃户年年在田庄生活,霍启心有不忍,让俞伯张罗着佃户们排队上报房屋情况,由他出这份修缮钱。
俞伯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往城里跑,刚摆了摆手,眼见赵全年轻稚嫩的脸瞬间垮塌下来。
他放下手中的笔,叹口气,佃户们一言不发,爱莫能助。他们这些人想要进城,不能像老爷公子们一样赶车骑马,一来一回全靠脚程,吃住都要凑合,赵全也不过十二三,家里的兄长没了,只剩个嫂子。
“等我回去和老爷说一声,求他帮帮忙。”俞伯拍拍他的肩膀,眼见着他的眼眶实在管不住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
“老爷心善,肯定不会不管这事,那抚恤你拿好了,里面还有你的一半呢。”
赵全拿袖子胡乱抹掉眼泪,瘪着嘴点点头,长嫂如母,嫂子对他比哥哥还好,给他做饭替他补衣,阿兄横死,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嫂子了。
“俞伯,那你可要记得和老爷说啊!”
厢房,霍云霄艰难起床,无精打采地草草梳了头,心中有种得过且过的无力感。
推开门,正对上哈哧哈哧喘气的追风,它的小脑袋在霍云霄和地上的藤球之间来回反复晃动,四条腿也跟着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决定先咬起藤球,然后才去蹭她的腿。
季善低笑两声,把追风叫回身边。
“霍姑娘早,我来与你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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