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十年春,天际微明,坤宁宫一片死寂。
白玉砖上印满了血污和脚印,琉玉东珠碎了一地,倒在地上的琉璃灯淌出一滩红泪,满殿破败,唯有楹柱屹立如初。
两个扎着双螺髻的小宫女提着水桶进殿,低声抱怨着:“这就是那位灵后住的宫殿?”
“听说昨夜搜遍了,也没见到灵后,估计早就随着李家向西北逃回陇西了。”
“不逃难道留在这里被杀么,我们圣上可不是那位好美色的昏帝——”小宫女正嘀咕着,一抬头好似看见了鬼魅,吓得惊叫出声:“有鬼呀!”
“哗啦——”水桶被惊慌失措往外跑的宫女碰倒在地,迸溅出一地水花。
歪斜断线的珠帷轻轻晃动,恒仪缓缓走出内殿,朝小宫女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俯身半跪在地上,掬起一捧水,低头饮了一口。
一夜滴水未进,她实在太渴了。
昨夜被悄悄送进坤宁宫后,那群忠于昏帝的肱骨之臣还没来得及杀她祭旗,叛军的铁蹄就已经踏进镐京,眨眼间,整个禁宫翻天覆地。
厮杀声一夜不绝,到了后半夜,她披衣跽坐在内殿横梁上,手里揽着裙摆,看底下满身血腥的将士来来往往,红着眼睛搜寻祸国灵后。
他们口中喊着要杀灵后,正朝纲,手里拿矛企图翘开地上的白玉砖,忙着把玉屑揣进黑甲里。
那阵仗令人触目惊心,仿佛脚下就是人间炼狱,她闭着眼睛,缩在横梁搭成的三角里,祈祷不要被发现……
回忆戛然而止,穿喉而过的水冰凉生涩,混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和点点尘土,让她几欲反胃。
她咽了下去,眼前忽的一暗,一道影子当头罩下,先前小宫女的声音随之响起:“不是鬼……是,是灵后!”
大魏灵后,出身陇西李氏,相传她面如明月,辉如朝日,凭着一副好皮囊蛊惑君心。让魏昏帝为她杀元后,诛太子,横征暴敛,金堆玉砌重建坤宁宫,浩浩荡荡迎她入住中宫。
魏昏帝为她做出的种种荒唐行径,令大魏百姓万分痛恨,不出一年,各地高举义旗,烽烟四起。最终叩开禁宫青琐门的是汴梁武王,如今的明武帝。
明武帝的谋臣曾作讨灵后檄,其中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号便是:“杀灵后,正朝纲。”
这句话传遍大魏,上至七旬老妪,下至三岁小儿,无人不知。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如今,祸国妖后分明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宫女将士谁也没有动弹。
各人不约而同回想起传闻中关于灵后容色的点评,面如明月,辉如朝日。今日一睹真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恒仪将眼前这些人的愣怔看在眼里,她歪了歪头,坠在耳垂下的东珠悠悠晃动,匆忙穿过的耳洞残存痛意,笑道:“不杀本宫么?”
话音甫落,小统领伸手按剑,步步上前,眼中既有杀意,又有不忍。
“本宫若死,大魏国祚的秘密也将随本宫一起入土,”看着那人满身杀意,步步近前,恒仪语调不紧不慢,“届时陛下怪罪下来,当心你们项上人头。”
秘密,难不成魏昏帝死前还留了一手?
小统领眼中闪过忌惮,即使知道灵后骄奢淫逸,满腹心机,所谓秘密很可能只是为了活命临时编造,但是,毕竟事关国祚。
“陛下初入镐京,忙于筹备践祚大典,娘娘若是愿意直说,在下倒可以给娘娘留一个全尸。”
小统领说着,拔出剑,剑身上血迹凝结成斑,令人作呕的腥气横溢满殿。
恒仪乜了他一眼,心脏高高悬起,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神智紧绷如弦,她反而越加清醒,若是不能见到明武帝,只怕今日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倒不如……
琼裙垂下的衣袂翻飞如蝶,众目睽睽下,数双骤然紧缩的瞳孔倒映着那道扑剑的身影——那位灵后,竟然主动去撞那道剑锋!
事发突然,小统领也吓了一跳,迅速收剑,带血的剑光在日头下一闪,惊险地避开了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恒仪稳住身形,直起身,笑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这个秘密,本宫只说给国君听。”
小统领心有余悸,低声骂了一句疯子,又怕她真的死在自己手中,关于国祚的密辛就此遗失,只得急匆匆地去禀报陛下。
望着复归寂静的坤宁宫,恒仪掩在袖下的手指微微发抖,纤细的指尖轻触脖颈,那里一片光洁细腻。
她控制好了力度,不会真的碰到剑锋。
只要明武帝来见她,她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以退为进,好不容易博得喘息之机,还没等恒仪悬着的心落定,小统领去而复返,只带回了一句话。
“谢君说,恭送灵后殡天。”提到那位谢君时,小统领脸上既畏惧,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这个谢君……是谁?
能说出这种话,想来不是陈郡谢氏的子弟门生。
恒仪不过一愣,转而想起明武帝身边那位大名鼎鼎的谋臣,谢雪明。
相传他城府深沉,手段残暴,出于草莽,极其痛恨世族权贵,死在他手下的巨贾贵吏擢发难数。
如今流传甚广的讨灵后檄,便是出自他手。可以说,灵后祸国的污名,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谢雪明,恒仪在皓齿间咀嚼着这三个字。这人名字还算好听,行事却如此诡谲,又与灵后过不去,和她仿佛是天生的死敌。
侍卫端上来的托盘上放着白绫,匕首,鸩酒,这些东西无一不提醒着她,她昨夜才在乱军中保住一命,今日还不等日出,便要死了。
“恭送灵后娘娘殡天——”宫人拖长了嗓子,声音回荡在空阔死寂的坤宁宫内,说不出的诡异凄凉。
恒仪凝睇着托盘上的物事,眸光如秋水轻颤,她此番进宫,本就是来做替死鬼的,人人都盼着她死,她偏不让他们如意。
“那位谢君难不成比陛下还大?”恒仪无视耳边内监连声催促,“陛下还未发话,他就先替陛下做了主。你们竟也乖乖听从,把他放在陛下前头。”
轻飘飘几句话,便给小统领盖上了轻慢陛下的罪名。小统领绷着脸,一时竟进退维谷。
他心一横,正要亲自动手,命人端起那那杯鸩酒,就要强行灌下去。
“砰!”耳杯蓦然碎裂,在半空中炸开一阵溟濛水雾,一枚石子骨碌碌跌落在角落。
鸩酒溅湿织金铺翠的霞帔,染出一片暗色,恒仪垂首,好似没听见满殿宫人将士朝那人恭敬行礼,兀自擦拭自己的衣裳。
她知道,明武帝一定会来。
人都有好奇心,何况她随口编造的秘密,事关他还没坐稳的龙椅。
“事关国祚,只能告诉国君,“那人话里都是玩味,”李氏,你知道什么秘密,且说来听听。”
她所料不假,来人赫然是昨夜带兵踏进禁宫,今日矫诏登基的明武帝。
他称她为李氏,而非灵后。
半个时辰后,明武帝走出坤宁宫,恒仪没有相送,维持着席地危坐的姿势,半响,才扶着一旁的锦杌慢慢地站起来。
她俯身以手握拳,一下下捶打自己的小腿,跪得太久,脚麻了。
那明武帝一见面便问国祚,她昨夜才进宫,连坤宁宫共有几个居室也没摸清,哪知道什么事关国祚的秘辛。
事急从权,她只能随口胡诌,答应明武帝,帮他兵不血刃地收复陇西和陈郡。
明武帝显然并不相信她一介弱质女流有这般本事,比起这些,他似乎对她的容貌更感兴趣。
彼时士族蝉连圭组,相互通婚,她的嫡姐李缨,真正的灵后,便是陈郡谢氏与陇西李氏两大世族联姻诞下的纽带。
士族重利,别说无足轻重的她,便是流着两大士族血脉的李缨以死相逼,也不见得能叫他们亲手奉上一寸领地。
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寻觅时机逃出禁宫。
棂花槅扇窗外传来宫人的窃窃私语:“果真是妖后,咱们陛下就见了她一面,竟然改变主意,不杀她了。”
“……那谢娘子,会不会就是下一个敬隐皇后?”
“有谢君在,妖后猖狂不了几日。”
混着血污的清水自玉阶层层流下,明净的琉璃灯再次高悬坤宁宫,烛火幢幢映照着讨好的笑脸。
太监举着封妃诏书,笑嘻嘻道:“恭喜魏国夫人,贺喜魏国夫人。”
皇朝更迭,禁宫内外白骨累累,路边京观高叠。而这位搅动风云的祸国妖后,竟然安然无恙,从呼风唤雨的魏国灵后,再到新朝的魏国夫人。可见手段了得呀。
太监打量的目光如黏腻的毒蛇,在身上游走,直看得恒仪衣襟下的肌肤发凉,思及此时不宜再生事端,她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叩首谢恩。
也不知明武帝是不怀好意,还是过于自负,龙椅还没坐热乎,就敢纳她这位亡国妖后为妃。
又或许,这一纸诏书只是一个筏子。
恒仪望着雕花案上的圣旨出神,忽地想起方才听宫人低语,明武帝早有发妻谢氏。
谢氏,好似是谢雪明的胞妹。封妃诏书一下,算是彻底和谢氏兄妹结怨了。
忽地有风自半敞的窗棂吹入,拂动霞帔,上面还沾着未干的鸩酒,湿漉漉地贴着手臂,湿冷黏腻,令她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回想起那声“恭送灵后娘娘殡天”,恒君后知后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襟,举起鸩酒时 ,那种心惊肉跳之感沿着脊椎蔓延开,骨头缝都在发寒。
对于那个事关国祚的密辛,谢雪明根本无动于衷,连稍加探究的想法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要她死。
如今,只会更想她死。
新朝初立,宫禁弛懈,他要杀她,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没等太久,乌金西沉,春寒透过薄衾,殿外骤然传来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谢君,您怎的来了。”
这一声问询如惊雷乍起,清晰地传遍空旷寂静的坤宁宫。
恒君猛然睁开眼,悄悄地披衣,提起灯,走到外殿,透过窗棂往外看。
只看见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来人衣袂如雪皎洁,不落凡尘,手中一点剑光流泻熠熠霞光,不像是适才助人篡位的谋臣,反倒像个超脱世外的剑客。
“魏帝死前,曾点名要灵后陪葬,我来替他实现遗愿。”
面对侍卫的问询,那人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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