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仪披衣提灯,站在坤宁宫殿前,幽暗的烛光粼粼荡过裙摆,那姿态,不像是亡国妖后等待裁处,反而像是在等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微微侧着头,拨开垂落的青丝,毫不避讳地朝眼前的敌人,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下一刻,下颌骤然被剑尖抬起,锋利光华,冰凉刺骨,似乎随时会划破她的肌肤,穿过喉管,在白玉砖上泼洒出一片刺目绯红。
“这里是镐京,令妹是将来的元后,要执掌禁宫内苑,要与出身世族的贵女打交道,谁来护她?”
恒仪被迫仰着头,仰视着眼前人,细颈绷紧如满弓,淡青偏紫的脉搏在剑下暴露无遗。
原来,明武帝的谋臣兼内兄,那位谢娘子的胞兄,谢雪明,竟然有一副这样的好皮相,昳丽冶艳,比他身上磅礴的杀气还要摄人。
若以相貌来论,她是身处禁宫的祸国妖后,恐怕谢雪明就是庙堂上以色误君的佞臣。
颈上一阵刺痛,剑芒刺入的痛楚骤然拉回她的思绪。恒仪这才发现,自己竟在这命若悬丝的关头,走神了。
显然,她方才那番话并没有说动谢雪明。
难道,她猜错了,那位谢娘子不是他的软肋?
“新朝初立,你擅杀新帝后妃,就是在明晃晃打陛下的脸。”恒仪忍痛,思绪一转,快速编了个说辞。
然而,抵在她颈间的剑尖未有半分退缩,也未进一寸,好似存心要看看她为了求生花样百出的滑稽模样。
此人竟如此狂悖无道,忤逆君上,难道他就不怕开罪明武帝,日后性命不保么。
恒仪踉跄着往后退去,手心捂住颈上伤口,低下头,被拨到肩侧的青丝滑落下来,遮住小半边面庞。
剑尖淌下一滴血珠,坠出一线细丝,无声地融入白玉阶。
谢雪明垂眸,移开目光,终于正眼看向她。乌发雪容,黑的如点漆,白的似瑞雪,水配风裳,明净如一尊雪塑的琉璃像。
确实有祸国殃民的资质。
既然如此,那更留不得。
察觉到眼前人更甚的杀意,恒仪知道多说无益。
她抬首,朝他摊开掌心,语气中带上些许强硬的意味,“把剑给我。”
伸手索剑,无异于被逼到绝境的殊死一搏。
只不过,谢雪明显然没放在眼里,没问她要剑作甚,也没有相拒,剑尖一转,将剑柄朝向她,随手抛了过来。
恒仪接住剑,擦拭得光滑无俦的剑柄冰凉沉重,压着手腕一阵坠痛。
她生平第一次握剑,用得不甚熟悉,冰凉的剑锋贴上脸庞的那一瞬,四肢百骸都在轻轻颤栗。
恒仪注意到谢雪明那双浓黑似渊的漆眸微微眯起,像是有些惊讶,黑白分明的瞳孔倒映着从她脸上流淌下来的那抹赤红。
“谢卿唯恐我以色误国,”恒仪跌坐在玉阶上,一手支剑,一手捂着脸,低垂着头,红艳艳的血从白皙的指缝间淌下,“这样,满意了么?”
血盈薄袖,积在雪白单衣的织金袖口上,慢慢往下落。
一时之间,偌大的坤宁宫只听到血落玉阶的滴答声。
美人借剑,自毁容貌,此举实在过于惊世骇俗。
自始至终静立不语的白衣谋臣终于上前,俯下身,从她手中抽出长剑,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他的眸光不经意扫过她滴血的指缝。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指若削葱,干净白皙。衬得那滩血莫名得碍眼。
提剑割面,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毁得干脆果决,与传闻中骄奢淫逸的灵后,一点也不像。
谢雪明若有所思,还剑入鞘,淡声道:“灵后娘娘,好自为之。”
待谢雪明走后,痛意席卷而来。
痛,但不是脸上痛。
恒仪掩在广袖下的手腕微微发冷,腕上迟来的钝痛,像小蚁一样噬咬着她。
她和李缨生得并不十分相像,他们一向谨慎,即使将她视作一具替死的死尸,也要做得天衣无缝。
为此特意在她脸上动了手脚,使她的容貌和风华万千的嫡姐趋于一致。
剑尖划破了那片易容,并未伤及皮肉。
至于血从何而来……
恒仪取下琼裙垂下的五色绫带,为自己包扎手腕。
她一向爱惜己身,待自己如同易碎的琉璃灯,从不舍得让自己磕着碰着。
今日为了保命,屡次涉险,实在是……
谢雪明冷眼旁观的神情忽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恒仪默不作声地扎紧绫带,随手打了个秋千结。
实在让人厌恶。
恒仪站起身,没有着急进殿,提起搁在地下的角灯,这才走了进去。
灯影浮动,映出一片朦胧的黑影。
“砰——”恒仪迅速侧头,险之又险地避开破风飞来的刀刃,只见刀身嵌入楹柱,寒气森森。
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魏廷宫女打扮的女子,身形瘦削,无声无息立在暗处,看样子,刀刃便是她掷出的。
“阁下何人?”恒仪拔刀握着手中,直视着她。
“二娘子,你不该活着,”那宫女幽幽道,“你活着,焉能担保不被看出破绽?”
“你是谢氏的人,想必消息灵通。”
如今世族遭到削弱,自顾不暇,忙着断尾求全,只有嫡姐的母族,执掌军权的谢氏才有理由和能力冒险出入禁宫。
越是危急,恒仪反而越是冷静,她自顾自地撩摆,紧攥着那道冰凉的刀,坐在床上。
“陛下只见了我一面,便册封我为魏国夫人。你说,若是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然暴毙,谢氏能不能全身而退?”
“即使谢氏能全身而退,你呢?”
那宫女面色微变,先前的倨傲变为隐隐的警惕,想不明白这位假灵后为何会点破自己的身份。
“你现下毁了容,明武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你放在眼里。”
恒仪缓缓抚上自己的侧脸,那里横着一道绽开的伤口,白里翻红,看着十分狰狞。
不枉她方才包扎手腕上,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室倾颓,帝位易主,纵然谢氏拥兵北府军,揽权怙势,恐怕……”恒仪条理清晰,点清眼下局势。
“恐怕什么?”那宫女忍不住追问。
恒仪有心要卖个关子,闭口不言。
“骢马若是驯服,”那宫女意有所指道:“主人何必宰杀它。”
被比作骢马,恒仪脸上并无半点愠色,点了点头,算是赞同。
见她这样,那宫女没由来地气恼,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留着我,说不定对谢氏有用,杀了我,平白惹得明武帝猜疑。”恒仪抬手,奉还刀刃。宫女辛夷犹豫片刻,接了过去。
“你即是谢氏中人,想必知道得比我多。”还不待辛夷露出自得的笑,恒仪话锋陡转,声音微沉,“明武帝的发妻,谢娘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你说谢花明?虽然姓谢,与我们谢家毫无瓜葛。只是汴梁一个小小商贾之女,娇蛮善妒。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惹了她——”
辛夷话还没说完,恒仪眼睛一亮,出声打断:“我要见她!你一定有法子。”
-
禁宫以往紧闭的青琐门大开,朱墙下一地落英无人扫。
坤宁宫内帷幕低垂,奢华灰败,一派死气沉沉的幽暗,独留尘絮在一线微光里飘飞。
忽地一句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寂静,“别拦着我!我要见那个妖后!”
噔噔噔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玉鸣声,挟着春风,一股脑地涌进殿内。
恒仪端坐在破碎的珠帷后,宛如一尊废弃的泥胎木偶,头也不抬。
“……你就是那位灵后?”谢花明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一踏进这死寂的巍巍大殿,气势如同被削了一截,骤然弱了下来。
她伸手去撩珠帷,本就岌岌可危的断珠陡然哗哗落下,大珠小珠落雨般跳在地上。
谢花明吓了一跳,提起裙摆避开骨碌碌滚动的珠子,一抬头,措不及防看见一张伤口狰狞可怖的脸。
传闻中祸国殃民的灵后就端坐在残帷后,看着年岁和她相差无几,肌理细腻如明灯映瑞雪,偏偏脸上横着一道崭新的口子,突兀怪异。
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的少女顿时呆住了,发难也不是,转身走人也不是。
“我好看么?”恒仪骤然起身,厚重的衣摆滑过破碎的地板,发出古怪的砉然声。
她抚摸着伤口,露出一抹笑,那道翻红的口子也跟着扭曲变形。
她带着逐渐扩大的笑,步步逼近。
谢花明惊叫一声,提裙转身便走,走得太急,还险些被如云的裙角绊了一脚。
待谢花明仓皇失措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立在暗处的辛夷低声道:“你何必吓她?”
恒仪敛了笑,分外可怖的脸上,清澈见底的眼眸犹带笑意。
一来是因为好玩,二来……
魏朝灵后毁容的消息迅速传遍镐京,传闻她现在丑陋可怖,形容骇人。
有人说,若是魏帝泉下有知,见了灵后如今容貌,只会后悔当初遭受蒙蔽,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子送了江山。
纵使她被新帝封为魏国夫人,也断然不能再蛊惑君心,败坏朝纲。
接下来,随着践祚大典有条不紊地落定,新朝百废待兴,日理万机的明武帝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随着她从坤宁宫迁居永巷,关于前朝灵后的种种传言会逐渐平息,无人问津,最终被彻底遗忘。
这是恒仪想要的结果。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谢花明要在花神诞那日扮花神游京,想法子从中作梗。”辛夷附在恒仪耳边,低声道。
二月二花神诞,往年这个时候,镐京四大世族都会在沣水边举行雅集,宴饮清谈。
更重要的是,世族会选出一位德容双茂的贵女会在花神诞那日扮花神,跳舞祈福,花驾沿着沣水游过镐京和沣京。
去年沣水花神的花驾经过两京,铃刀羚号,一曲祀福舞惊动天下,因此被魏帝看中,纳入后宫,这才有了后来祸国殃民的灵后。
恒仪放下手中的木碗,永巷什么都好,人少僻静,只是膳食不尽人意。
“杀了谢雪明,想怎么破坏都行。”
辛夷措不及防被呛了一声,自动忽略杀了谢雪明这句话,恨恨道:“新帝前些日子登基,却不曾册封后宫,那谢花明身为帝王发妻,出身贱流,全靠那一位撑起门楣,怎堪为后?”
“她不堪为后,难不成你上?”恒仪非笑似笑。
她一向不喜逞口舌之快,之所以一反常态,全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明知这一件事险之又险,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谢氏只想试探明武帝对谢花明的态度,恨不得用她的性命揣测帝心,不可能保她。
但是,她不得不做。
不得不对上谢花明,以及她背后的权臣谢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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