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魏廷的宫女内监大多在镐京城破那日逃之夭夭,永巷本就寥寂,如今更是萧索。
恒仪对此很满意,在这里,至少从现在到二月二花神诞,都不会再生波澜了。
永巷的夜很静,除了远处微弱的蝉鸣,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天际:“救命——金,金吾卫发酒疯了!”
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荒草被踩踏的簌簌声响起。
两旁低矮屋舍内的微光接二连三地熄了,显然不想多管闲事。
恒仪透过破败的窗纱往外看,借着檐下角灯微弱的光,依稀能看见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在前面跑,后面紧缀一道高大的黑影。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别人。
恒仪收回目光,揭开灯罩,正要吹熄烛火——
灯罩僵在半空几息,又被“啪”的一声放回原处。
恒仪在心里叹息一声,披上外裳,秉烛走了出去。
离得近了,她这才发现那金吾卫打扮的男人,原来就是那日按剑要杀她的小统领。
真是冤家路窄。
半空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看来这金吾卫喝了不少酒。
这人随着明武帝杀入禁宫,少说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如今又受封金吾卫,怎会满身酒气地出现在偏僻的永巷,看上去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恒仪微微皱眉,停下脚步,站在离那金吾卫不远不近的位置,瞅准角度,抬手将蜡烛掷出。
灯罩碎裂,灯花毕剥爆开,金吾卫裤角顿时燎起一线明火,他如梦初醒,放开箍在怀里的人,上蹿下跳拍打火花。
那位被纠缠的小宫女甫一挣脱开来,便疾步跑到恒仪身后,瑟瑟发抖。
“他,他好像有从龙之功,若是白云司问起……”个头还不及恒仪肩膀高的小宫女咬牙道:“便说是我砸的,你快回去吧。”
“不必。若是有人问起,你只管实话实说。”
恒仪想了想,又叮嘱了几句话。
她不后悔出手助人,只可惜毁了那盏灯,若是再见到辛夷,非要向她讨盏灯不可。
哪知,刚见到辛夷,还没来得及向她讨灯,恒仪先见到了白云司的灯。
石室四面无窗,穹顶上凿着一道小孔,倾泻一线天光,苍白幽暗宛如森森鬼火。
这便是白云司的灯。
白云司,乃是刑部的雅称。前朝刑部乃是士族的爪牙,不辨是非,不为公理,只为铲除异己,动辄便是抄家灭族,令寻常百姓闻风丧胆。
早在镐京易主之前,前任刑部尚书李汶早已举族逃往陇西,不知,现任尚书究竟是何人。
恒仪一手捏着草纸,一手执着狼毫,百无聊赖地想。
白玉司派人召她前来,将她引进这方石室,给了她纸和笔,此后便毫无动静,生生让她在这里干等。
难不成,现任尚书的作风是把疑犯关到自动自觉自首为止?那未免也太仁慈了。
起先恒仪还站着,随着那一线天光逐渐倾斜,她开始蹲下,然后又站起,最后坐下。
寒石冰冷,坐久了寒意沿着脊椎往上爬,浑身发寒。
更要命的是,她饿了。
恒仪坐不住了,撇开手里写满字的草纸,腾的一声站起来,高声道:“我是陛下亲封的魏国夫人,陇西李氏的嫡女,陈郡谢氏的表亲,阁下想把我关到何时?”
她将自己能想到的头衔一股脑地往上堆,不管那尚书究竟是哪派人物,既然没有给她动刑,想必还是有所忌惮的。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轰隆大开,恒仪回首望去,只见来人身披天光,布衣素冠,“娘娘,又见面了。”
谢雪明,又是他,怎么到哪都有他,正是冤魂不散。
恒仪暗暗咬牙切齿。
一张竹简被抛到地下,恒仪顿了顿,弯腰捡起,走到那一线天光下,看清上面内容,原来是一封状折。
那金吾卫状告她在禁宫纵火,亵渎朝廷命官,藐视宫规于无物。
“敢问大人可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恒仪随手将状折扔下,直视谢雪明,“他无视宫禁,冒犯宫女,当值饮酒,在禁宫后苑发酒疯。”
“依照魏庭律令,亵渎职守,藐视天威,数罪并罚,理应革其职,再挞三十。不知遵照新朝律令,又当如何处置?”
“娘娘即使容貌不再,单凭一张嘴,也能蛊惑君心。”谢雪明静静听完,点评道。
这是在夸她么?
恒仪露出一抹笑,“尚书大人过誉了。依照大人的容色,自然无需多费口舌。”
谢雪明漆黑如渊的眸子一暗,里面闪动的微光令人胆寒,他无视恒仪话里话外的贬低,眸光投向地上的草纸,淡道:“给我。”
恒仪没动,不愿听他吩咐,僵持了一息,架不住实在腹中饥饿,只好拾起草纸,递给谢雪明。
谢雪明看了一眼,眉眼间流露出些许讶然,似乎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写,没说什么,拍了拍手。
石壁敞开一扇低矮的暗门,两个狱卒架着一个浑身瘫软的男子从漆黑地道走了出来,那男子手中的草纸还在往下滴墨,洇得两面乌黑。
恒仪眯眸细看,认出他就是昨日发酒疯的金吾卫。
狱卒抽出金吾卫手中的草纸,用袖子擦尽墨水,小心地呈到谢雪明面前。
他略看了两眼,指尖捏着两张草纸,摊开给恒仪看。
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草纸,一张写得满满当当,写打仗种种功劳,写无意醉酒闯禁宫,字字发自肺腑,透过文字都能看出执笔人痛哭流涕的模样。
至于另一张,上面只有寥寥几字——
脱粟粥,松花饭,雨露团,水晶龙凤糕。
……搁这点膳呢?
“士族嫡女,魏廷中宫,”谢雪明不紧不慢地念出恒仪的出身,“竟然也会用脱栗粥么?”
脱栗粥是只去皮壳,未经精碾的糙米,入口磕牙,稍有不慎,甚至还会刺破喉咙。
他竟然敏锐如斯,连这小小破绽也不放过。
方才她饿了,随兴写下脱粟粥,一落笔便觉不妥,尊贵如嫡姐,怎么会吃这样的东西。
她苦思冥想,根据想象在后面添了几道金贵膳食,想不到,还是被他瞧了出来。
“就因为我是贵女,是中宫,便不能与民共苦?”恒仪道。
这话换做是旁人,恐怕还有几分说服力,可是说这话的是骄奢淫逸的灵后。
看着她坦荡清澈的眸,谢雪明没有再问下去,他早晚会知道此女身上的秘密。
谢雪明道:“即使他有错,你砸灯点火,也是事实。”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要各打五十大板,要处罚她?
要是就这样盖棺定论,落到白云司手里,不死也会脱层皮。
单看谢雪明今日的安排,便知此人善于攻心,处事滴水不漏,还未动刑,便叫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金吾卫自剖心迹。
……她准备的后手,怎么还不来?
事到如今,只能靠她自己了。
恒仪镇定下来,电光火石间,那张草纸上的字迹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让我猜猜,这件事之所以劳驾大人来处理,全因此事不单事关内闱,还涉及朝廷两派之争。”
闻言,谢雪明长睫低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恒仪道:“新帝登基,分封功臣。新旧两朝臣子共侍一主,都想争个高下。”
显然,明武帝一碗水端不平,那金吾卫才会在草纸上诉说屈居旧臣之下的不平,他心怀怨怼,故而醉酒调戏永巷宫女。
真没出息。
这件事本是小事,架不住她现在是士族之女,那金吾卫是有从龙之功的新臣,恐怕满朝文武,都想借着这桩案子揣测明武帝究竟偏向哪一方。
更糟糕的是,明武帝让谢雪明来主理此案,态度可见一斑。
她麻烦了。
恒仪无暇后悔昨夜出手助人,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脑海中雪花似地闪过无数片段,一定有什么细节是可以为她所用的,可以把她摘出这场党派之争。
快想想,快……
恒仪陡然平静下来,道:“那金吾卫一介外男趁着宫禁疏松,擅闯内闱,恃功犯上,藐视天威,本宫替陛下惩戒他。何错之有?”
她再不济,也是明武帝亲封的魏国夫人。
不就是狐假虎威么,她信手拈来。
见她扯出明武帝这张大旗,谢雪明黑眸微凝,看不出到底是忌惮还是无畏。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暗卫从石门外进来,俯在他耳边低语。
恒仪心里一松,她提前准备的后手终于来了。
“娘娘,最好别让我发现,你企图算计家妹。”谢雪明漆眸暗沉,头一次浮现了真切的杀意。
恒仪眼睫微颤,仰头直视着他,目光坦然而平静,看不出一丝闪躲。
她在出手相助之前,早就想好了后手。
“你要我托人给谢花明吹耳旁风,让她来找你学祀福舞?你会吗你就教?!”辛夷尖锐的话回荡在耳边。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能教她。而且,有了这层关系,岂不更方便在花神诞那日捣乱?”
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离谢花明越近,越方便搅事。
一番话勉强说服了辛夷。
恒仪归拢思绪,踏出白云司的石门,石室森寒,外边比里面温度暖和些,稍稍驱退了身上的寒气。
她没走几步,便看见了抱臂蹲在外面等候的小宫女华英。
““娘娘!”华英猛的站起来,噔噔噔地跑到恒仪面前,自豪地说:“白云司方才把我抓到牢里,我按照您说的,说清楚事情经过之后,狱卒再问我什么,我只顾着唱那些歌儿。”
“什么明王来了百姓无忧,武帝登基天下太平,冤假错案不复存,贪官污吏皆死尽。我一唱,他们就不敢再问了。”
恒仪轻轻笑了笑,脸上的伤疤瑕不掩瑜,一笑生辉,连她身后白云司可怖的石门,两边高悬的漆绿铜狮头都镀上一层诡谲的艳丽。
华英看呆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一舞动天下的灵后,确实名不虚传。
出了白云司,恒仪见到的第二个人便是谢花明。
彼时,谢花明被繁重的舞裙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四面响起低低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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