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域的秋风,混着尘沙,羌笛,人烟。
赤旗迎着风猎猎作响,边缘破损,染血,带着雨混着风沙落下残余的泥渍。中间明晃晃几个大字却苍劲有力: 杏花酒栈。
“清——明——放——榜——了”
清明阁作为江湖第一的情报组织,声誉传遍四海八荒,汇天下纵横走向上下情报,自称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这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清明出品的清明榜,凭借其极具时效性,准确性,以及……八卦性,成功做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酒壶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钝响。“俺早说了,就锦弦国这个……这个架势,逐尘最多撑三个月。”赤膊的酒汉豪气干云地擦了擦嘴边的酒液,“这不,四十几?四十九天逐尘就灭了。”
“前不久我还在跟人赌逐尘丞相什么时候造反,结果现在,嗨!逐尘都没了,听说了吗?逐尘皇帝不是亲征迎敌吗?在都城外死得可惨了!”
“江丞相呢?他去哪了?”
自蛮夷诸国联攻陈梁朝,八十一日直破皇城,天下大乱,群雄四起,纷争不断,持续已有近百八十年。如今锦弦,千家,天舟三国称雄,加上笛风,逐尘,叶蕉,雨眠南北东西七国并立。
酒客嘴中四十九天亡国的逐尘,其实是北部边域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单凭实力早在几年前就该被三雄之一的锦弦灭上好几次。
按道理来说这种偏远小国本不应该在清明榜上搏得如此可怕的关注度,可奈何逐尘这一代出了一对奇葩——
逐尘昏庸无道荒淫无度的皇帝和惊才绝艳清正恪职的丞相。
当初逐尘皇帝力排众议提拔一位无名少年做丞相还引得夭下发笑,人们都在猜这少年什么时候会被朝廷的老人精们吃得渣都不剩。
结果少年三个月肃清朝延整顿官风,不仅没出事,还蹦跶蹦跶得越来越欢。
安民,除冗,务农,立军,护邦,平乱,硬生生让本来气数将尽的逐尘在锦弦手下活了下来,成为七国之一。
一言以蔽之,逐尘能活到现在才嘎全靠江丞相铁血手腕力挽狂澜。
而昏君虽不辩是非行事荒唐,浑身上下还是有一个优点——听丞相,用丞相,全心全意信丞相。有多信任呢?开玩笑,军财政三权全归丞相,大事小事全交丞相决定,哪怕是买个亵裤逐尘皇帝都巴不得三叩丞相门。但凡你在逐尘街上随便抓一人,他大概率只知丞相姓江不知君王名谁。
一般而言,像逐尘丞相这般功高盖主大权在握的权臣,最后的结局不是造返谋逆就是被皇帝削权赐死。
以前,江湖人每月月初第一件事,看清明榜,三省他身,江丞相造反了吗?江丞相造反了吗?江丞相造反了吗?
但传说中江丞相性子清冷淡泊,忠贞不渝,不恋凡尘,不贪名利,对当皇帝一点兴趣都没有。
传说当初逐尘皇帝执意要传位于江丞相,圣旨写到一半江丞相冲进御书房扶身就跪,宁死不受。
兢兢业业工作尽职尽责护国,一个人干十八个人的活还不求回报不图谋皇位?天啊,这样的丞相麻烦论斤称!这几年来不知羡煞多少辛辛苦苦自己批奏折开早朝还心惊胆战臣子造反的皇帝。
酒栈里空荡荡,喝了一半的酒水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尘风扫桌堂,带着尘域特有的酒酿香。酒客都一窝蜂挤去围观清明榜,因而没人注意,有一席白色的人影静静地处在靠窗的角落,垂着眸子默默将一切尽纳入耳中。
“逐尘皇帝御驾亲征,率最后的三万兵马势死力搏,血战七日,三兵马全军覆没,逐尘皇帝战死殉国,二月廿一,逐尘灭,逐尘丞相不知所踪。”
草编的斗笠前沿下压,刚刚好遮掩住那人的容颜,他也不说话,就着小巧的杯盏一杯一杯地灌酒,手腕起落处有种贵族公子气的优雅矜持。
一边候着的人儿战战兢兢颔首低眉,眼睛小心翼翼把偷瞄着桌上意义非凡的青佩篆章,内心快要哭了,天啊,怎生偏偏要上他遇上这样惹不起的大人物,又偏偏在这个时候。
逐尘丞相不知所踪?
知所踪才怪了!那逐尘皇帝和他家二主子为了让江大人无法阻止逐尘皇帝自杀……阻止殉国,一起把人家弄晕了关在清明阁,能知所踪吗?
得,这不,现在人家明晃晃一幅心情不好的样子,来秋后算账了吧。
良久,那人斯文地放下酒盏,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淡淡。
“逐尘皇帝战死殉国,
战死……殉国。”
又是死寂般的沉默,远方羌笛还在幽幽吟着逐尘的旧调,像一首无声的悼曲。
“店家,劳烦备一匹上好的马和足够的盘缠。”
“啊?”店家愣了一下,然后忙不叠点头,高声吩咐小二备马去。完备后,摸搓着粗糙的手指,半是谄媚半是惧地开口,“备好了,大人小的这就领您去……大人,冒昧问一句,大人是谁备往哪去干什子儿呢?”
他们已经出了杏花酒栈。边域域霞倾如洒,斜阳欲坠,如血的霞披在如雪的大漠,绸缎似的银与倾泄的灼阳淋淋泄泄落在那人素朴的白衫上,好像世界的着墨都落在一人身上。江攸归抬头,下压的帽檐微微端起,露出俊俏清秀的眉眼,通透又温沉,像温和清冷的世家公子,可举手投足间又有着近乎岑寂的忧郁与哀伤。
他好像也怔忡了,眸子空洞而茫然,静伫了几秒,才轻轻开口。
“去收尸。”
——
“李叔,还有多久到逐尘?”
辽阔无垠的边域上挤出两三点黑星子,近看是卫队拉车的人,和一辆匠气讲究的马车。车辙慢悠悠驶过,扬起尘,半寸沙。
前方领路的人儿拽了下缰绳,让马匹与马车齐平,沉沉地叹了口气,“我的殿下啊,这已经是您今天问的第四次了。”
“我问了四次还没到,这不是你们的问题吗?”
李枳礼貌地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道,“殿下,要不我们再快一点?哪怕只按赶路正常速度的三分之一,也能快三两个时辰到。”
“不要,颠。”
只听车中人拖长了调子慢悠悠道。
李枳又一次沉沉地叹了口气,怎么说?不愧是他家殿下?
众所周知,清明榜最出名的一部分,粹群英,可谓是写尽天下人杰……和天下奇葩,比如逐尘皇帝与丞相,比如水悠家独好女色的大小姐,信凌堂再比如……锦弦阴晴不定的安王——谢谨安,也就是他家殿下。
如果说清明榜的消息大概是十之之□□可信,那李枳作为跟随了谢谨安十多年的近身侍卫可以打包票发誓,关于他家安殿下的传言,可信度绝对有十之**百。
任性乖张,恣睢跋扈,挑剔衿贵,妥当的简直不能太妥当。出行能乘车绝不骑马,而且马车必须是暖烛轻裘,软榻薄帐,要雨眠千金难求的丝绸轻褥仔仔细细铺满每一寸角落,要叶蕉的蕉烛时时刻刻香雾缭绕不散不沉。就这,安王殿下仍觉委屈,硬是要求车马不能晃不能颠,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要马车驰奔御风也如闲庭信步。
“诶呦我的殿下啊,您说您这是何苦呢,早答应陛下任逐尘之征的将领多好啊,后方随军大可以走个十几天,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您为什么就倔着性子拒绝呢?这就是您不懂事了,殿下,您可知道陛下他啊是真的一心向着您,前些日还……”
“吵。”正当在李老妈子开学苦口婆心发表他十万字声情并茂的长篇著作《诫谢谨安书》时,我们的安王殿下忙不迭开口打断。
马车上成线的檀木珠帘被轻飘飘的撩开,光如丝,穿透木珠与木珠的间隙,在香烟缭绕的车内拖出长长一条光的尾迹,落在车中少年精致的眼尾。
谢谨安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才懒洋洋道。
“怎么?我乐意就是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不想搭应就是不想搭应,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说得很谢谨安。开玩笑,锦弦的安王殿下是什么人呐?当初千家大败锦弦,谢谨安被迫送往千家为质,本应该如履薄冰的质子生活硬生生被这位爷折腾地鸡飞狗跳,仗着后来锦弦政变,即位的是他同父同母极端弟控的亲兄长,千家不敢真的杀了他,谢谨安可谓放飞自我作天作地,像什么扒了千家三皇子的衣服将人吊在皇宫城门,一把火烧了前丞相府的宅子……
这原本还只是锦弦和千家一点点小摩擦,谁料后面这位祖宗爷长大不知从哪学来的一身奇技淫巧,干啥行不行不知道,逃跑保准第一名,里三层外三层的皇宫拦不住他马不停蹄的脚步,重重叠叠的兵卫和寸步不离的看守也看不住他放荡不羁的灵魂——谢谨安从此走南闯北,将硝烟带往整片大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庙堂七国,江湖五家,能见着的势力基本上都得罪了个遍。(为什么是七国呢?因为安王殿下行事不分敌我六亲不认,自己本家锦弦反而是得罪最狠的那个,好若不是有个极端弟控的暴君皇帝哥,只怕在家暗杀他的人都能从千家东排到天舟西。)
这位爷要是非要干什么,能怎么着呢?顺着呗。李枳沉沉地叹了口气,第无数次觉得自己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咦?等一下。”谢谨安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视向投向远方废弃的村落,审视般打量了片刻。
一抹白色的虚影静静地伫立在苍茫的天与苍黄的地间,不温不响,那白色的轮廓极淡极淡,与昼的一分白融为一体。
谢谨安自信自己绝佳的视力不会看错,那是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来到尸横遍野的战场的人。
可是带着黄沙的风啊,吹的那么萧条又自在,吹在那人白色的衣襟上,让他看起来更似一只悬翅欲飞的白鸟,似乎下一秒就会逃逸,飞向不知名的地。
谢谨安望了一会,突然恶劣地笑了笑,轻轻一歪头,“哎呀呀,瞧我发现了什么?一只迷路的小白鸟。”
他漫不经心地撑着头,随意地将手一挥,“影卫何在?给本殿下,捉起来。”
——
江攸归低掩着眸子,满地的黄沙掩盖了狼藉与荒芜,也掩盖了尘土之下的血骸与尸痕。
他想找的人,终究是找不到了。
不在了。
可是这个世界那么大。
放眼望去,了旷无垠的黄沙一直从脚边延溯至遥远而宽广的地平线,城门口隐隐绰绰的影子后方万千人间烟火闪烁,天空的另一面还有七国五家万里河山。
可是世界这么大啊,又为什么会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小小的人呢?
江攸归极其缓慢眨了眨眼,低下头,苍白的脖劲上坠着透明的琉璃瓶子,同样苍白的沙顺着时间无声的轨迹无声的流淌。
他深邃而通透的眸子间有一种破碎的疲惫无声积淀,但当踩上沙砾的脚步声一响,这种疲惫和脆弱即刻消逝。
几乎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从荒弃的村落废墟之间闪出八个黑色的人形,如八卦阵一般列成方方正正的八边形将他团团围住,并且正在逐步靠近,缩小包围圈。
但是奇怪的是,那八个黑衣人在确认他逃脱不了后反而停住了脚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被蒙住的下脸庞传来窃窃私语。
“是他吗?”
“不知道。”
“可殿下不是说要捉小白鸟吗?这也不像啊,物种都不对。”
“你知道殿下管皇上叫什么吗?”
“?”
“高兴了叫咪咪王,不高兴就是病喵喵。”
“……”
突然,又从不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儿子,看见他,还在小声交流的一众人瞬间停了。
李枳赶到了,和黑衣人一样,也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打量了江无亦片刻,然后佯装一本正经地轻咳了一声,彬彬有礼地开口。
“白……咳,这位小公子,我家主子邀您马上一述,这边请。”
江攸归静静地观看着这一整出闹剧,闻言他撩起眸子,定定地望向李枳,那双眸子似乎有无尽的深和无尽的远,只要浅而透一星子黑就能洞穿整个人间。
但是出人意料地是,这只小白鸟……小公子没有什么反应,他依旧垂着眸子看着颈间细瓶白沙坠落如星,很安静很温驯地就和他们走了。
不算长的路,李枳为了照顾江攸归的速度走得并不快。他暗自想着,会孤身一人前往葬骨埋尸的战场,这位公子一定有一个悲伤而沉痛的过往。殿下真是太失礼,这一点也不符合锦弦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咳,礼让谦和的作风。
那么,身为陪伴殿下多年最忠诚最体贴的近身侍卫兼府中主管,那理应由他负责照顾小可怜敏感而脆弱的内心。
“小公子,我叫李枳,是我家主子的近身侍卫,你叫什么名字?芳龄多少?哪里人呢?现在又生活在何处?父母可还康在?”
“……”
“你这一路从哪来的?怎么来的,可曾受过什么委屈?来时在哪落脚?此番又准备往何处?有亲人可以投奔吗?”
“……”
“可曾娶妻?是否诞子?子嗣多大了?”
“……”越来越怪了。
但是无论李枳问什么,身侧的白衣公子始终一言不发,安安静静的,像是不会说话的影子。
李枳在内心默默流下了伤心而不失尴尬的泪水。
当然,任李枳内心如何复杂,车马的影子终究还是近了。
“哟,还是一只漂亮的小白鸟呢?”
到了。
谢谨安突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一只手将江无亦一拽,脸突然凑近了细细端详。
而同样的,在谢谨安执着扇子轻轻挑起江无亦下颌时,江攸归也猝不及防一眼望进了少年的眼睛,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一瞬。
其实这话说的很怪。哪怕忽略“小白鸟”这个莫名其妙但又显得亲昵异样的称呼,单单把漂亮拎出来,也很怪。
江无亦温驯地顺着谢小殿下的动作,眼底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
毕竟……这不是他真的脸。
他的陛下常常打趣说他的性子就不适合从事庙堂之事。
“那……适合什么?”那时他只是拂袖一笑,淡然问道。
“也不适合当人。”赵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到时候等逐尘周转好了,孤给你修个白玉瓷像,身高百丈,仙气飘渺。你就别当人了,当个仙人像,还能依着你喜欢的样子修。唔……不过不准修成你现在这张脸的样子,寡淡寡淡的,也不好看。”
“哪有像您这么说话的……而且臣就喜欢这般啊。”
江无亦喜欢什么样的呢?
素净无痕,淡然如水,像极了他的性子。
所以他的脸眉眼间的线条一向很淡,那种隐约的线条浅浅的印在他近乎空白的轮廓上,这让他的五官显得空茫而倏忽,若像正常人打量人般一扫而过,甚至无法在人脑海中留下什么印象。
但谢谨安就不一样了。他的长相也像极了他这个人,很张扬,非常非常张扬。
他生得一对传情流盼桃花眸,睫落如蝶翼,顾盼若沉星,眼尾一点红心痣,瑰似朱砂生花,绮似天落人间。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笑,微微弯起,像极了画本中勾人的精魄,可偏偏谢谨安又那么坦荡,不忸怩藏拙也不粉饰声张,那张脸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放在那里,漂亮也漂亮得理直气壮。
故而谢谨安夸江无亦漂亮,怎么说呢?在外人看来,是会怀疑谢小殿下要么眼睛有毛病要么脑袋有问题的程度……越来越怪了。
不过谢谨安显然没有在意诸如以上的细节,捉住小白鸟的他心情极好,在众人瞠目结舌一言难尽的神情中拔起,对,拔起江攸归就往马车里塞。
场面美丽得不堪入目,谢谨安颇像个强抢民女的纨绔无赖。但其实他的动作轻柔又利落,在江无亦的视角下,反倒像一个,颠倒的拥抱。
完了谢谨安满意地拍拍手,豪气干云地将手一挥,喝道,“掉头,回家。”
李枳 : Σ(°Д°;!!!
他急匆匆拦住谢谨安,抱着一丢丢儿美好的幻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我们不应该去逐尘见沈将军吗?”
谢谨安一脸匪夷所思,望向李枳的眼神像在看自家二百多斤的猪,理直气壮道,“远赴千里去见沈恪那个傻缺?我有病吗?掉头,回锦弦。”
“为什么……我们走了那么久……”李枳在谢谨安的目光下渐渐息了声,叹了口气,“好好好,知道了,没有为什么,您乐意就好,就好。”
于是这辆莫名其妙来的车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江攸归和谢谨安面对面坐在马车里,竟然也不尴尬,相处得十分“和谐”。
主要一,江攸归一声不吭地坐着,就一个劲儿盯着那一个小破瓶子,乖乖巧巧,安安静静,二,谢小殿下大概是真的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一路上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虽然五音乱飞,但奈何本人声音确实好听,听起来居然还不赖。
哼累了呢,就撑着脑袋有一点没一点地吃着路上买的点心,或着干脑歪着头看江攸归,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像是在欣赏。
不知道吃完了几盒点心,谢小殿下大概是没有吃的了,就干脆一直盯着江攸归。
直到谢谨安这么盯了半刻钟,江攸归实在受不住,轻轻偏开了头。
谢谨安眯着眼笑了笑,刚一开口就很扯犊子。
“迷路的小白鸟,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哪有人走到一半儿才问别人上不上车的呀。
江攸归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偏着头,冷淡地垂着眉眼。
但谢谨安是谁呀,他要是想说话,人嘎了都得从棺里爬起来听。江无亦偏向一边不理他,他便握着随身携带的折扇抵上江无亦的脖颈,硬生生将人脑袋转过来。
江攸归终究还是拗不过,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安王殿下,您现在征询我的意见,会不会略晚了些?”
“你没有地方可去了。”肯定句谢谨安微微歪了歪头,“又或者说,你没有地方想去了。”
“让我猜猜看。”谢谨安眉眼弯弯似暖春软风,所说的话却胜腊月寒冬。“是物是人烟散,隔千里隔阴阳,家中已无故人呢?”
“还是羁旅漂泊无根,到头来还是居无定所,孑然一身孤身一人?”
“亦或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碎风飘絮,干脆国破家亡了呢?”
字字珠玑,字字暴击。
谢谨安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见江无亦脸色苍白陷入沉默,还要得寸进尺弯起眼睛凑近了补上一刀。
“去哪里都一样,干脆就跟我走呗……啊,你不答应也没用,反正我一向不考虑他人的意见。”
直到很多年后,江攸归依旧清晰地记得谢谨安那一番喃喃的语,在未尽的风里。
“昔我往矣,日月方奥。
曷云其还?政事愈蹙。
岁聿云莫,采萧获菽。
心之忧矣,自诒伊戚。
念彼共人,兴言出宿。
岂不怀归?畏此反覆。”
谢谨安笑意肆意又明媚,字字是愁却句句无愁,比起凄伤的诗,更像炽烈的酒,就着古道血日,黄沙远漠,好像能醉尽所有忧伤离愁,独留少年,逍遥游。
江攸归静静地听着,始终无动于衷,直到目光里颈间琉璃瓶内最后一粒细沙随着谢谨安的最后一句话一同落下,恍若静止的人这才淡淡抬头。
好像此刻时间才开始流动,江攸归才真正地活了过来。
或者说时间动不动人活不活都一个样,江攸归黑沉沉的眸子沉默恪职地倒映着一切,却又空无一物。就好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眼前古怪离奇的人儿,未定的前程远方……统统无关紧要。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江攸归始终平静,淡定。
但当他抬头,很轻很轻地笑了笑,眉目疏朗,克制地敛去那近乎岑寂的沉郁气质,倏然间,好像春风化雪,绛烛晚夜,好像那不近人情的冷淡疏离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他温温和和,敛色轻语道。
“江攸归。”
谢谨安迷惑地眨眨眼。
“在下江攸归,往后,请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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