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的地点在玉妃亭。
卿莹到了那处,却是顿住脚步。卿瑶也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卿荷旁边,怀里抱着一只猫,还举着小猫的爪子朝着卿荷摇了摇。
她脸上带笑,嘴巴动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勾勒男子玉白的脸庞,他唇虽未扬起,神态瞧着也是愉悦的。
这是他的妹妹,是与他有着血缘羁绊的家人。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也是外人没有办法插进去的。
不需要做什么,东宫便是她能够名正言顺踏足的地方。
不用淋很久的雨,不用每一句话都斟酌好久,不用在他面前假装另一种样子。
卿莹觉得刺眼,不再看他们。从阴影里走出来,向着他们行礼,低着头很是乖顺:“皇兄,皇姐。”
卿荷把目光从猫身上移开,落到那少女身上,她亦站在光里,如一朵新发的迎春,柔软娇嫩。卿瑶却好像没看见她,只自顾自地说:“……那一幅可是渠老先生的真迹呢,臣妹也是四下里搜罗许久才找到的,特意送给皇兄。臣妹还听说市井里有人仿老先生的画,仿得惟妙惟肖,专以高价卖给那些不识货的,只用的是些粗劣的墨,那墨都是掺了煤的劣质墨,味道恶臭,闻久了对人的身体很是有损伤。”
翠墨一旁道:“以次充好,打死都不为过。”
“皇兄面前乱说什么呢?”
这时,卿瑶好像才看到卿莹一般,把猫交给翠墨,招了招手道:“日头大,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一道用膳吧。”
她在外人面前是这样的,是再和善温柔不过的姐姐了。
大家都说卿莹占了她位子,代她享了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只是,皇族血脉到底是皇族血脉,身上没有那些个掐尖要强的小家子气,还是极有公主气度的。
卿荷道:“过来吧。”
那小小的迎春花才算挪开步子,只在上台阶的时候身子轻轻一晃,摇头自语说:“有些晕。”
他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细小的伤呈粉色,她今儿额头梳上去,莹润光洁的额上,一道伤格外刺眼。
卿瑶咬牙。
她等人落座拿起筷子,才若无其事道:
“四皇兄被母后关了禁闭,妹妹不去看看你四哥哥吗?你们两个一向是要好的,我这个亲生的妹妹都比不上呢,总是被晾在一边。”
她嘟起嘴,娇俏明媚,是很讨人喜欢的,扭头向太子告状:
“皇兄你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多好,别的就不说了,四皇兄常常偷偷带她溜出府,去戏楼听戏呢。要不是上回我听翠墨说那戏楼的芙蓉糕极有名,想尝上一尝,还不知道他们就在楼上的厢房里,好巧就碰上了,四皇兄有些吃醉了,话都说不明白的样子,两个人靠的很近也不知在讲什么悄悄话,连我都听不得。”
卿莹挟起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娇红的唇微动,沾了糖渍,亮莹莹的。脸细嫩,绒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她咽下去,说:“原来瑶姐姐也在,想来也是看了那出戏的。后来还有个耍猴的上台了,不知道姐姐瞧见没有?”
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兄妹之间一场寻常家宴,倒也没有那么多拘束。两个公主讲着宫外的趣事,太子的生活自是没有这般丰富,听上去是新鲜的。成苍为主子布菜,瞧他没有心烦的样子,只坐姿极端正,在那用膳,他向来如此,矜贵斯文,脸色清淡,好像对这些不太关心,却也没有太反感。
“那猴儿穿衣戴帽,装扮成人的样子,在那讨要赏钱,好玩极了,”
卿莹声音娇,偏咬字清稳,“我还央四哥哥买一只小猴儿回来玩,可惜,四哥哥一向不怎么喜欢毛多的畜生。”
卿瑶听了,也不生气。倒是翠墨气得瞪大眼睛,沐猴而冠,这不是明着嘲弄二公主吗?
卿瑶笑笑,低头吃菜。
她早知卿莹是这样的性子,看上去单纯无害,实则敏感缺爱,对着几个哥哥倒是娇娇嗲嗲的,不带什么攻击性,对她却极有敌意。
这其中细微的差别,也只有身为同性的自己才能看破。她以前没爹没娘的时候也是这样,别人一句话就要难受几天,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卿莹尝尝这种滋味。
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就像头先,她故意骂她是个粗制滥造的假货,眼下她就骂她装模作样。
卿瑶转了话头:“四皇兄那样的性子,拘在府里也不知道该有多憋闷,妹妹,不去看看他么?再过不久你就要出嫁了,听母后说,那地方很远,只怕再没机会回来,怪不得四哥哥这样舍不得你远嫁,闹得那样厉害。你要是对他不管不问的,未免伤了兄妹之间的情分。”
说完,卿瑶呡了口茶,她那哥哥是个蠢的,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折腾自己,竟然连绝食这种招儿都使出来了。她是极瞧不上那个哥哥的。
“正好,我过会就要去拜访四皇兄,你不如与我顺道过去,也好开解他几句,四皇兄向来是听你劝的。”
空气一阵沉默。
“皇兄希望我去吗?”卿莹突然道。
卿瑶闻言,也将目光投向了太子,她知道他性子冷,不会多管这些琐事,更盼着他能不那么尽责,她卿莹终归是个外人,做什么太顾及一个外人的死活。
“既是母后下旨禁足,探视就免了,终归不好忤逆母后。”
太子淡道:“如有什么要带给秦王的,托下人去办。”
他手中的茶是敬亭绿雪,产自敬亭山的名茶,茶叶翠绿匀嫩,盛在白瓷的盏里,衬着修长玉白的指,说不出的好看。
卿莹极乖:“臣妹听皇兄的。”
卿瑶识趣地把嘴闭上。
她也没料到卿莹果真狠心,那样亲的关系,那样深的情谊,也能说抛下就抛下了,连见一面的念头都没有。
不再管她,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太子,“皇兄这里的厨子手真巧,一道白炸春鹅又鲜又美,臣妹都想把人带去做给母后吃,也不知皇兄肯不肯割爱。”
“公主有心了,只是皇后娘娘什么佳肴没吃过?”成苍笑道。
卿瑶也是随口一说,瞥了成苍一眼,道:
“皇兄好酒吗?臣妹新得了一坛子蓬莱春,若是皇兄喜欢,臣妹这便送过来。”
成苍:“公主说的可是醉仙楼的蓬莱春吗?那酒是极难得的,听闻六十年才酿得出一坛,竟让公主得了。”
“正是。”卿瑶有些烦了,她希望皇兄能理一理自己,可那人始终淡淡地垂眸,饮着茶,好像没有交流的**。她知道这位皇兄一向孤冷,却也没想到这样冷,玉树寒冰似的,连个眼神都不给自己。
她打小虽不是在宫廷长大,从前的家中也尚算富足,面皮讨巧的人不是没有见过,就是她的亲哥哥卿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即便如此,目光却总会在看向太子的片刻有些失神。
竟不知是经谁的手才能养育出来的人儿,太干净了,干净到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一句话,“衣似苍山之雪,目入洱海而清。长身玉立正青春”。正是如此。
可惜,母后总要她记着规矩,记住她与太子,君臣之后才是兄妹,千万不要失了与储君相处的分寸。
这人,要是她真真嫡亲的兄长,不知该有多好。
“吃的什么?”突然,一道玉碎般的声音。
卿瑶甫一激灵,才发现问的不是自己。
她看着男子起身,玉白衣袍拂过,绕到卿莹的身边,笔直的腰身躬下来,在看着什么。卿莹小手捏着腰间的什么东西,有些犹豫的样子。
“拿出来。”那架势跟教训小孩子似的,像是长辈教训小辈,可细听起来又不像。
卿瑶眉心一跳,不由自主看向卿莹。
见她侧着身,细白的手指拉开缎带,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拈起,放了一颗在他掌心。小心翼翼的,一放上去就缩开,仿佛不想跟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不过是颗普通的莲子糖。她看着,道:
“皇兄当心,还是叫人验过为好。”
卿莹指尖倏地收紧,抿唇。
“殿下,小人为您试膳吧?”
卿荷没说话,他长指拈着那糖放到唇边,垂眼,唇微张,莲子清香盈满齿间。
卿瑶目光黏在他滚动的喉结。
吃完一颗,那手又朝她伸来,卿莹僵着不动,不太想给,只是他仍把手伸在那里,她没办法,顿了半天才又拿出一颗来,放在他的手心。
他连吃糖都是那么慢条斯理,喉结滚动,眯了下眼。吃完,他又伸手。
就好像是一个什么游戏那样的,他乐此不疲。卿莹也不讲话,捂着明显瘪下去的荷包,好在他也没有继续伸手过来。雪白的衣摆一晃,从她面前消失了。
嗜甜吗?
卿瑶把目光投向那道蜜渍豆腐,她记得皇兄一口都没有动过。
太子又端起了茶盏,想来是叫那糖齁着了。
卿瑶莫名有些不快。
……
“你挺有意思啊,卿莹。”
身后有人快步跟上来,清脆的女声,在耳畔低声道,“四皇兄面前一个样,太子皇兄面前又一个样,你适应得挺好嘛。”
“装成这副受气包的样子,是你勾男人的新手段吗?”
卿莹顿住,不理解地看着她,好像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只把他当哥哥。”她加了一句,“跟四哥哥一样。”
“噗嗤。”卿瑶笑了。她笑了好一会才止住。
“我哥那么反对你的婚事,还那么维护你,为了你连秦王都不要做了。”卿瑶缓缓说,“你当真一点也不心疼啊?”
卿莹眼睫一颤。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卿瑶手指轻点下巴,“你还那般抗拒婚事,是不是早就把身子给他了?”
卿莹用单纯的眼神看着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恨你,也没有想与你争抢什么的意思。母后要把我嫁给晋侯,我也是愿意的。”
卿瑶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卿莹把头低着,一幅忧郁脆弱又苍白的样子。
是了是了,卿瑶忽然想起来:先皇后是抑郁而死的。她曾经见过先皇后的画像,那是一个白玉脸庞,梨花般苍白易碎的女人。
听闻先皇后身死,乃是太子亲眼所见,对他的打击很大,而这阖宫的梨花,无一不暗含了太子对故人的寒泉之思。
“你在利用先皇后。你这伤,”卿瑶一阵恶寒,她手指虚虚在她额头轻晃,又笑了。
笑得轻快,好像在看跳梁小丑,更像是在看一只走到绝境的蝼蚁,只能抓住一根细细的蛛丝,才能不跌进地狱里去。
“不知道你为了赢得他的怜惜,肯做到什么地步呢?把全身划得鲜血淋漓,还是向他倾诉你遭遇的不幸?如果是前者,我想他会更怜惜你,说不定还会大发善心,帮你退了婚事?听闻那晋侯已克死了两任妻子,还喜好在那事上虐待女子,好多人都不敢跳这火坑呢。”
卿莹看着她眼睛,澄净的瞳孔倒映着她的笑脸,目光是极专注的。卿莹眼睛不太好,看人时总是喜欢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只是她眼睛黑亮,盯着人时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感。
卿瑶脊背蹿起寒意,为了不露怯,她抱起手臂:“你胆子真大,这样的招你也想得出,皇兄要是察觉了,你猜他会不会厌恶到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施舍给你?”
卿莹笑了,她忽然说:“我挺不喜欢吃楚葵的。”
“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吃楚葵,但是为了讨好他,我还要假装很喜欢吃,咽下去不能吐出来,再恶心也要装出一副,‘能够跟太子殿下同桌吃饭,真是我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报’的样子。”
“就像你一样,”卿莹甜甜地笑着,抵近一步,“姐姐,你以为假扮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傻子,是件容易的事吗?”
卿瑶是真毛骨悚然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莹叹气,她这个姐姐其实挺不禁吓的:“我只是想让他多关心一下我,”
想了想,她口吻单纯地说,“然后多给我一点钱。漂亮的珠宝、华丽的衣裳抑或是田产府邸……我想要多一点陪嫁。”
没想到她居然图这个。卿瑶有点失望,还有些烦闷,她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我管你想要什么,关我什么事,反正又不是我嫁给晋侯。”
说罢,一刻也不想多待地离开了。
卿莹伸手,接着从树上飘落的梨花,握紧手指,把它们揉碎,扔到地上。一转身,却看到男子的身影,一身的雪白,几乎与那株梨花树融为一体。
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好似浸在冷水里的琉璃。
仿佛在问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卿莹僵着,隔了好久才说:
“那支笔我不会还给你的。”
“衣似苍山之雪,目入洱海而清。长身玉立正青春”出自蔡淑萍《临江仙》
楚葵是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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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情非泛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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