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奈延再次揭开眼罩疲乏地醒来时，天际线上的彤日半挂树梢，鎏金越过未阖的窗帘，泼进卧室。
浅色床品氤氲上温暖的橘色，而靠近落地窗前的小沙发上，逆光坐着……一身家居服的方择锐，长发沾染夕阳，也是橘调。
似乎方择锐的全副心神都挂在林奈延身上，因此当林奈延一发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时候，方择锐已经放下书，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对她微微一笑。
据说人类在黄昏时刻醒来总会感到孤独和危机感，是因为在依凭钻木取火，打猎和穴居生存的远古时代，黄昏代表危机四伏、险象丛生，没能及时回到洞穴的族人可能会遭受各种潜在的突发危险，野兽、黑暗、寒冷诸如此类，因此基因又将这类直觉代代相传。
林奈延在景虽好，心情却并不美妙的黄昏时刻醒来的时候，发现本该明天才回来的方择锐就在房间陪着她，气质冷睿又性感的女人笑着跟她说：“我没食言。”
林奈延发觉自己又想哭了，她朝方择锐的方向伸出手，方择锐将膝头平铺的书放在一边，起身朝她走来，人还在几步之外，手已经接住林奈延的，被她带到床边坐下。
林奈延细细端详方择锐，她穿着一件蓝灰色横向条纹的圆领卫衣，亚麻色垂感很好的阔腿裤将她腿衬得极修长，头发长了些，有些自然卷的发梢垂在胸前，刘海遮住镜框的上部分。
脱离工作之外的方择锐和她一样，偏好舒适休闲的穿搭，发型也随性，整个人是大写的“质感很好，欢迎来抱”。
天色又暗了些，林奈延伸手开了落地灯，于是她看到了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她的倒影的方择锐。
未施粉黛，细腻的皮肤机理分毫毕现，唇色是淡淡的粉。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戴眼镜，”林奈延碰碰她蓬松的刘海说，“好像在校大学生。”
林奈延不在意的东西根本不会专门提起，方择锐听她说起自己的眼镜，知她是喜欢自己这副装扮。
“轻微近视，不看东西一般都不会戴。我回来的时候天还很亮，就想坐着看书等你醒来，但压根没看几页，”方择锐笑自己定性差，“效率太低了。”
“方总定性差就要多练啊——怎么突然回来了？”林奈延又伸手碰碰她的镜框架，触到一阵坚实的冰凉。
方择锐抚上她的手，脸颊在她掌心里徐徐摩挲，长发随她偏头的动作垂到林奈延腿上。
方择锐好香，周身香气半点也不腻人。
“想见你，所以把明天的机票改签成最近一班的高铁了，五点多的时候回来的。”方择锐摸摸她的后脑勺，知她这个时候心情不太好，说话轻言细语的，看上去就像两人在耳鬓厮磨。
其实主要原因还是方择钦这个大喇叭在，她不放心极了，谁成想还在去高铁站的路上，方择钦就发消息来说她带朕安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回来的时候见林奈延在睡觉，想起从前的约定，就安静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等她醒来。
“明天陪我去补疫苗吧，好得差不多了。”林奈延倒伏在她怀里。
方择钦和她贴贴额头，说好。
“现在几点了？”林奈延越过方择锐肩头看向窗外，夏季昼长夜短，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怎么也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了。
“刚过八点，”方择锐牵着她的手，“想吃什么？”
林奈延说想吃清汤抄手，两人坐在方择锐家的餐厅中台，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是先见到你姐姐，我一定不会把朕安错认成你的女儿，她们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奈延吹着碗里的抄手。
“年初你第一次在电梯间见到我牵着朕安的时候，是姐姐第一次单独把朕安放在我家里，她要去深圳出差，路过咱们的小区，我接到她的电话下楼接朕安。外国人好像不太能分清亚洲人的脸，国外没人说我和朕安像，这个月之前我也没带她去过公司，就没往可能会让人产生误会的方面想。”方择锐说。
之前林奈延在横店拍戏那阵是流感高发期，方择锐去公司的时候，就让自己的助理到家里来单独照顾小姑娘，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卷成了一个让林奈延耿耿于怀数月的大乌龙。
“不过前几天把朕安带去公司，果然有同事以为朕安是我的孩子。”方择锐笑道，“我要早注意到的话，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解释了。”
林奈延捏着勺子静默几息才问：“kueen说你待朕安跟亲生女儿没差，知道同事以为朕安是你女儿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方择锐心里咯噔一下，这显然是个“略微送命”的话题，大脑飞快组织合适的语言，好像又回到当初雅思口语考试的时候，那个时候甚至都没现在一半紧张，因为林奈延又小心翼翼地向外界探出一步了，她决计不能再把人吓回去，每一句话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脱口而出。
“不用自己亲自生亲自养，白得一个女儿当然好。”
方择锐先用玩笑话缓和气氛，接着才面容整肃道，“但孩子是爱的产物，我并不认为和不爱的人生孩子，我和孩子都会幸福，要是出于延续血脉的考虑生个后代更不必说了，我没有繁殖癌，也没有什么值得继承的优质基因。”
“不要妄自菲薄——如果爱却不能生呢？”林奈延问，“不会觉得有缺憾吗？不会觉得后半生没有牢靠的保障吗？”
就连她在激素的影响下也动摇过生孩子的念头，何况谁都知道同性之间始终是没办法拥有一个流有共同血脉的孩子的，最好不过是一个人提供客观条件另一个负责妊娠，生出来的孩子再由两人一起抚养。
“孩子真的比爱重要吗？孩子一定是人生圆满的重要评判条件之一吗？”方择锐和风细雨地问，“我始终认为，坚实的物质基础能解决无子人士晚年的大部分问题。此生值得与否，全看我个人的选择，我觉得值就值，我觉得不值，别人再替我遗憾，我也不以为然。至于我的晚景会不会凄凉，”
她又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破了面上的细微冷意，“那么多父母生了孩子不还是不爱？部分有孩子的，晚景不也凄凉？都是概率问题，跟有没有孩子没有绝对的关系。”
她们曾经难道没拥有过世俗意义上还算完整的家庭吗？一朝变故，不依然是孑然一身？可见拥有不一定不代表长久，永恒不变的是变数，变数存在变故。
“我见过一些声称丁克的人过了十几二十年就变了初心，以没有孩子为由对伴侣始乱终弃，结新欢另组一家三口。他们将做不到从一而终归结为外界压力所导致的不得已为之，但我觉得根本就是懦夫行为，更是人品问题。”
男性四十岁正当壮年，什么都可以重来，依然可以去找年轻的漂亮的可爱的性感的体贴的，付出青春过了最佳生育期的原配要怎么办？是选择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做高危产妇？
有些事情真的是太不公平了，林奈延的担忧她能感同深受，两人都害怕对方只是心血来潮，这段感情长久不了。
3可方择锐何其想要林奈延的爱，如果这段感情非要分出个高低，那么她甘愿做弱势的那方。
“阿延，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想太远，”方择锐眼神里有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绝，“但我真的已经考虑好了，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去做一个属于你的试管婴儿，我来生我来养。如果你不想要，我就去结扎，什么办法都有，我们面前并不是死路。”她说得很顺畅，显然是早有打算，要给予林奈延充分的安全感。
“你来生你来养？”林奈延被她后面越说越不对劲的话惊到了，放下勺子，瓷勺与瓷碗相撞，“哐啷”一声。
林奈延目光不虞：“想让我当什么责任都不用负的甩手掌柜，是不是我以后不想要孩子了，也能拍拍屁股走人，孩子丢给你一个人养，你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对方择锐的话进行自己的散发和曲解，“这么大的便宜都让我占，方总以前读商科的时候，难道还辅修了什么慈善相关的学位？”
方择锐姿态放得实在太低，这种丧权辱国的条约都能自己主动提出来，她和自己，一个委曲求全愿挨，一个口无遮拦愿打，还真是许凛说的，绝配。
方择锐半阖眼眸没说话，但显然是这样想的，无子算不得什么，可错过林奈延的十年，却实实在在是她的缺憾，她和林奈延之间的羁绊实在太少，如果有个对方的孩子，那她也欣喜若狂，至少有一个关于林奈延的慰藉。
她带方朕安带出经验来了，养孩子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那是林奈延的孩子，她必定付出百分之两百的感情和耐心。
“交遇，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林奈延气极反笑，脑子里还算有一多半理智留着看家，咽下会让方择锐难受的恶言恶语，“我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
林奈延算是明白了，方择锐的理性只会作用在不相干的旁人身上，说什么都自有一番道理，可一扯到自己身上，又开始整“我喜欢你所以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也不求回报”那死出了，她听着都是一肚子气，替方择锐憋屈。
方择锐：“……不是。”
但胡思乱想，做小伏低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先动心的人总要走一步看十步，总要患得患失，害怕美梦做不长久，一边竭尽全力爱当下切实可触的人，一边预设未来八十八种好或不好的可能性，提前说服自己接受后果。
“《氓》是高几学的？”林奈延忽然不着四六地问。
方择锐愣了一瞬间才明白她的意思，咬了咬唇说：“高一。”
“中心思想那句给我背背。”林奈延吊起眼睛看她。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不是没忘吗？”林奈延看着她说，“几千年前的老祖先都告诉你不要恋爱脑，必修二里放这篇课文也不是只让你干背拿分的，你在这一味深情隐忍无条件牺牲干什么呢，不害怕真心错付不得善终？”
苍天有眼，林奈延差点就要成为她自己说的这号人，现在也是有脸指责起别人了。
“我要你给我生孩子了，要生我不会自己生吗，难道有什么功能是方总有我没有的吗？谁又准你去结扎了，就那么守女德吗，真该把方总刚才说的话录下来，您自己听听您说出来的办法是不是人话，讨不讨打吧，这你要代劳那你也要代劳，怎么不干脆把饭嚼碎了喂我，怎么不替我演戏，再把我喜欢你这件事也一并代劳了，你自己跟自己水仙。”她越说越夸张。
话题是林奈延起的，气也是林奈延自己生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嘴贱，吃饭的时候提扫兴的话题干什么，搞得双方都食不下咽。
“我说话挺难听的，”林奈延抱着碗下了餐桌，“都冷静冷静吧，我先回家了，明天吃早饭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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