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山抬了几次鼻梁上那副略大的黑框眼镜,每次低头写字,它又会掉下来,笔记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越来越难看。
当然,他本来写字也丑,现在更像小蝌蚪。
“老头,我口渴了,给我倒点水。”
无名氏走去溪边接水,青葱的荷叶片褶成漏斗样,捧到许望山面前。
许望山笔走龙蛇,双手无空,只一扭头,嘴凑上去抿了两口。
“这地方如何?”无名氏将莲叶斗尖刺入石缝中,撩起袍子在旁坐下。
许望山望一眼空寂无边的绿色天空,莞尔笑道:“这里不该叫龙城,应该叫天空古城。”
“望山,你是否愿意永居此处,成为新一任的无名氏?”
许望山的眼镜掉了下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映出无名氏不怀好意的脸。
“不要。”许望山把眼镜推回去,“我不喜欢。”
“那你打算如何挽救宋南天的性命?”
许望山眨眼,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有你吗?你有办法救他。”
“那你愿意支付何种代价?”
“不要。”许望山认真地说,“我不要支付任何代价。”
“这不符合万物交换定律,如果你只索取,而不付出,终有一日,你会被清算。”
“你不太聪明的样子,你可能应该下山读点书。”许望山把记事本收进背包,掸掸手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无名氏微笑。
许望山静静地看着无名氏,脸颊上泛起一抹羞赧的红晕,“老头,我有点累了,你背我下山吧。”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成年男性应该宣之于口的言辞吗?”
“那有什么关系,等有一天你走不动路的时候,我来背你。”许望山爬上他的肩膀,打了个哈欠,“家人之间是不必清算的,共鸣法则会让我们分享快乐,也分担苦难。”
无名氏背起他往山下走。
“秦白榆是什么样的人?”
无名氏脚步停顿,他侧身看向那片繁花锦簇的墓园,轻轻地说:“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举步往前走去,空气中只有脚踩树叶的沙沙声,良久,他又轻轻地说。
“他是我的养分。”
*
许望山喝了几个月的药,终于恢复了一点记忆,脑子里仍然是乱糟糟的,但不妨碍他嚎啕大哭。
宋南天被他哭得没辙了,破罐子破摔一样说:“别哭了,我找人给你造艘航空母舰,咱俩上月球去旅游。”
宋温峤把茶杯往许望山手里一塞,“喝水,喝完再哭。”
许望山咕噜咕噜喝了半杯,总算是消停了一会儿,过了没几分钟又抽抽噎噎起来。
宋南天长长叹气:“你到底哭什么?”
许望山憋屈地说:“我就睡了一觉,我、我......”他哇呜一声大哭道,“我儿子就老了!”
宋温峤瞬间黑了脸。
宋南天哈哈大笑起来,“嗳,你啊。”
宋温峤叹气,蹲到轮椅旁,“爸,到复健时间了,我陪你过去。”
宋南天眼神闪烁,轮椅往后挪了一点,“我都七十岁了!”
“我不是给你找了药吗?”宋温峤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脚没问题,就是肌肉萎缩有点严重,多锻炼肯定能好。”
宋南天不吭声,直到宋温峤去推他轮椅,他才说:“就怕脚好了,手又坏了,手坏了还其次,脑子不能坏。”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许望山,轻声说,“多难得才回来。”
宋温峤又蹲回轮椅旁,趴在扶手上,像小时候那样,扯他袖口上的纽扣,从前,他给了宋南天一滴血,却阴差阳错牵扯出一大堆的事情。
追根溯源,也许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天道就设下了陷阱,这一世他还是输了。
秦少淮把蛋糕端进客厅,慌张又镇定地说:“许教授,蛋糕烤好了。”
宋南天像见到救星一样,“来来,先吃蛋糕,复健明天再说。”
宋温峤长吁一口气。
“钟擎和荟荟呢?”秦少淮把蛋糕切成六份。
宋温峤把宋南天推到桌前,从秦少淮手里接过餐碟,“去散步了。”
宋南天小心翼翼尝了口蛋糕,放在舌尖抿了几下,悄悄松了口气,有进步。
“钟擎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改吃素了。”秦少淮难以理解。
宋温峤笑笑:“可能身体里某些指标发生了变化,不用管他。”
*
“小钟哥,你干嘛呢?”叶荟清手里提着瓶可乐,跟屁虫一样走在钟擎身后。
钟擎在绿油油的草地里驻足,回首看向庄园后连绵的山峦,枫叶季节里,远山被染成朱红色,与暖阳交辉相应。
他想摘一捧花,颜色浓烈的花,在金色的阳光下,一定特别好看。
“Hey man.”身后传来蹩脚的中文,“蛋糕好了。”
钟擎仰起头,神情恍惚看着那名外籍保镖。
“走吧小钟哥,我们回去吧。”
钟擎点点头,扔了掌心的花。
宋南天为了逃避复健,借口午睡,拉扯着许望山上了楼,宋温峤和秦少淮坐在沙发里吃蛋糕。
钟擎沮丧地躺进单人沙发里,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钟擎,你精神很差,是不是生病了?”秦少淮问。
钟擎捋了把脸,“没。”
宋温峤冷哼,不客气地说:“他不止精神差,最近工作效率也很差。”
钟擎像炸了毛的猫,瞬间就怒了,从沙发上跳起来骂:“你这人丧不丧良心?”
宋温峤继续说:“所以我打算给你请个助理,已经挑好人选了。”
“你早说嘛。”钟擎又躺回沙发里,架着二郎腿问,“什么人?什么专业的?”
宋温峤:“一个科学怪才,在深山老林里钻研了很多年物理学,这次我花重金把他请出山,给你当助理。”
钟擎:“......听起来就不像是个正经人。”
宋温峤:“你见见再说,要不行,我再赶他回去。”
钟擎:“行吧,先看看吧,叫什么名字?”
宋温峤笑说:“他叫海曼。”
“海曼?”钟擎蹙了下眉,心头狂跳,“我好像低血糖了,吃块蛋糕先。”
宋温峤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少淮,我们走吧。”
叶荟清忙问:“你俩去哪儿?”
“东西都搬去新家了,过去收拾一下。”宋温峤回答他。
秦少淮跟着站起来。
叶荟清提提裤子,也站起来,“那我去给你俩帮忙吧。”
“你少当电灯泡。”钟擎拽住他的裤腰带,往后一拽,给他拽回了沙发上,“吃你的蛋糕!”
新房离南遥大学不远,三层楼高的小洋房,装修极简,但布置得很温馨,室内没有安装摄像头,庭院里种满了花草,捕梦网收进了储藏室,窗边改挂风铃。
暑假里,秦少淮回了趟苏溪市,住了小半个月,回程时把藏书给打包带走了,一共四箱,其中有半箱是高中时期的教科书。
他坐在书房地板上拆箱,宋温峤在隔壁捣鼓他的电子产品,两间书房中间开了道移门,各忙各的,抬头就能看见彼此。
秦少淮把书从箱子里拿出来,干毛巾擦去浮灰,按照顺序排列好,待会儿放到书架上,他拿起一本高中时买的诗经,擦灰时掉出来一把薄薄的美工刀,刀片已经生锈。
宋温峤听见声音朝这里看了一眼。
秦少淮捡起那把刀,神态自若地扔进了垃圾桶。
“用不用我帮忙?”宋温峤问。
“不用。”
宋温峤还是走了过来,挪开几个箱子,盘腿在他身旁坐下,“你知不知道过几天是什么日子?”
秦少淮掸手,斜眼睨着他:“去年你还记得吗?”
宋温峤勾住他的脖子,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记仇?”
“我记仇?我不知道对你多包容。”秦少淮问,“不然我考考你?”
宋温峤忙不迭说:“蛋糕胚好吃。”
秦少淮憋着笑瞪他:“我问你,去年我送你什么礼物?”
宋温峤怔了一瞬:“就杯子啊,在厨房呢。”
“第一次见面那间咖啡店,我们点了一样的饮料,那套杯子,是我打电话去咖啡店,问他们在哪里采购的,然后去厂商那里订了一套新的。”秦少淮戳他的胸膛,“我去年已经饶过你了,就知道你不记得。”
宋温峤一声不吭,从身后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深埋进他的肩窝。
秦少淮咕哝道:“我就说你一点都不浪漫。”
“阿淮,我好爱你。”宋温峤收拢手臂,长腿交缠,密不可分地贴抱在一起,“以后让我好好疼你。”
“就会说大话。”秦少淮低着头,后背贴在宋温峤的胸膛上,心脏隔着几寸的距离,以相同的频率跳动。
*
几个月后,萧屿被释放,PID再上岗,级别降至最低,比意外混上编制的铃铃还低一级,脚腕戴了电子锁,受上级实时监控,像个被奴役的囚犯。
萧屿任劳任怨,工作积极卖力,家务主动包揽,工资尽数上缴,他甚至接手了铃铃洗澡吹头的工作。
让丁陵非常的不适应。
萧屿不骂他,还给他钱花,这让他害怕极了。
过几天要出任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待在南瑶市,正好秦少淮请他们过去暖房,三人带上一松鼠,上午就过去了。
叶荟清在院子里摆弄烧烤炉,田无酒走过去帮他,卷起袖子把围裙系上,“钟擎还没来?”
叶荟清说:“去接他助理了,咱们今天一共呃......”他掰了一下手指,“九个人。”
铃铃呜呜两声,雄赳赳扬起了头。
宋温峤端着菜走进院子里,铃铃顿时就蔫了,脑袋耷拉着缩进丁陵怀里。
萧屿帮忙起啤酒盖,审视地看着那一桌子菜,问:“谁做的饭?”
宋温峤挑眉:“当然是我,怎么了,嫌弃?还有两个菜,要不你来炒?”
“正合我意。”萧屿果真撩起袖子往屋子里走。
宋温峤瞪直了眼睛,试图拦他,“别弄得厨房一塌糊涂!回头我得挨骂!”
秦少淮说:“让他去吧,你问问钟擎到哪儿了。”
宋温峤在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拨给钟擎。
电话没人接,过了十几分钟,钟擎回拨电话,声音蔫不拉几的。
宋温峤问:“人呢?”
“警局。”
“你去警局干什么?”宋温峤皱眉,按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钟擎正在喘粗气,像是忍无可忍,最终暴跳如雷地说:“你他妈请的什么助理!行驶途中跳车,冲进花坛摘了一把波斯菊,还当着交警的面给吃了!现在他们怀疑我虐待精神病人!”
“钟擎,你耐心一点,恋爱不是这么谈的,我来教你。”
“快点找人来接我!”钟擎怒吼一声,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宋温峤无奈摇头,伸手去够桌上的啤酒,秦少淮按住他的手背,“你不去接他吗?”
宋温峤看了眼秦少淮困惑中带点天真的脸,蓦地就笑了,“去啊,当然去,你跟我一起去。”
“这么多人呢。”
“都是自己人。”宋温峤牵着他站起来,对众人说,“你们随意。”
手攥得死紧,秦少淮只好跟他上车。
车子开到路口,一路往郊外开,宋温峤开了点音乐,没开导航。
秦少淮看了眼川流不息的马路,“钟擎在哪个分局?”
“不知道啊,我没问。”
“你没问?”秦少淮拧起眉,“你往哪儿开呢?”
“往哪都行,就想和你单独待着。”
“......”
宋温峤看着他气呼呼的脸,然后就笑了,“你不总嫌我不浪漫吗?阿淮,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目的地。”
“无效浪漫!”秦少淮压住翘起的嘴角,“回家!”
鸩鸟屠龙。
故事的最后,鸩鸟反噬真龙,羽化成神,青雀永坠轮回。
传说在岁月的洪流里,逐渐被淡忘,化为虚假的妄想。
他们跨越荆棘火海,相逢于鲜血淋漓之时,共赴下一场归途未知的轮回。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这篇故事写到最后,其实状况有点不太妙,我试图让人物更加饱满,但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冲突,人物脱离了主线,不再为故事服务,所有的人类和异族都在反复经历对错,蝴蝶效应那场风永不止歇,很多的事情上,我是作者,但是我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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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篇章里,我不断地质问自己,主角有没有道德瑕疵,萧屿和吴量应该如何收尾,海曼是否应该被人类接纳,崔玉豪这个角色又是否过于单薄。故事写完了,我还是没有答案,我频繁地切换在不同角色的视角里,得出了完全相悖的结论,我逐渐剥离出这个故事,成为了彻底的旁观者,将所有人的命运交还给可以掌控他们命运的角色,然后磨出了现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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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教授和崔玉豪的事情上,我反复思考了十来天,关于崔玉豪的两段黑化情节,最终都删除了,我不能让主角行为的合理性为道德感让步,秦教授杀死崔玉豪的驱动力并不来源于善恶是非,正是因为崔玉豪角色的单薄令他更像一个普通人,主角杀死了普通人,不再有那么多完美的光环加持,我希望他有血有肉,亦正亦邪,不那么的神圣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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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淮是我写过最细腻的人物,既骄傲又卑微,既聪明又笨拙,文章后期,我时常在思考,我是不是弱化了这个人物,因为他的眼泪变多了。可是后来我又觉得,那是他剖开自己内心的过程,他有了可以撒娇的对象,有人会替他擦眼泪,包容他的一切,直面自己的软弱,对于一个高敏感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敢。(另外说一句,不是每一世都这么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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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提一提钱海礼,这个人物好复杂,我虽然有主线,但是没有大纲,写到哪儿是哪儿,这个人物出现的时候就是随手一写,作为炮灰受,给予秦教授一点难题,可是故事顺延下来,他居然变成了炮灰攻,这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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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关于无名氏的六个阶段,由于视角限制,没有办法很好的用文字区分(也可能是笔力问题)。1.0普通人宋温峤;2.0回忆起部分记忆,知道小虎受苦,不想让秦少淮回忆起上辈子记忆的宋温峤;3.0通过记忆(墓园)和线索(照片),推测出无名氏身份,但由于人类的经历,暂时并不对永生感到恐惧;4.0服用了无名氏血液,唤醒了血脉的宋温峤;5.0恢复所有记忆,逐渐变得麻木的宋温峤;6.0与山脉取得共鸣,彻底恢复无名氏身份的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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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写完还是有不少缺点,把握不好留白的度,伏笔收的并不利落,高频词和遣词造句的问题,节奏比之前好一点,但整篇写下来,人物性格太复杂了,每句话每个举动我都要反复在脑海里回顾一遍他们的成长经历,随着宋温峤记忆恢复,性格一直在无名氏和宋温峤之间拉扯,好几次都感觉这个故事要写崩了,最后还行,风筝线还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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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太啰嗦了。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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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完结,番外古代卷主要围绕秦小虎和姚常寿的恩怨,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权谋部分、无名氏和龙城线省略了,否则太冗长了。
现代篇的番外,暂时没写(写了一个50问,被宋总砍掉10问),番外还写的话应该是写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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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这个时候正在写《大佞臣》,当时决定写完这本,这几年暂时不写小说了,想多花一点时间在室外,没想到有小伙伴喜欢,一路就写到了现在。
其实写《青雀鸩鸟归》的时候,也是当成最后一本来写的,我有一个“人生要完成的100件事”清单,其中有一件,想写一本100万字的小说,青鸩写不到100万,也不想水字数,《夜夜夜惊心》我会努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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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青雀鸩鸟归》出自李商隐一句诗,青雀如何鸩鸟媒
《夜夜夜惊心》还是李商隐,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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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应该是开《朱颜酡》,这本一定会开,因为已经写了不少了,感情线是有意思的,剧情线能写到多跌宕,要看状态了,会给所有人续一个结局,过程可能曲折,但结局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东方既白》也会开,毕竟是短篇,凑个时间来写。
《夜夜夜惊心》会很长,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时间写,但是一定会写的,我要完成计划清单,给自己也续上一个结局。
希望大家25年一切顺利,开心地度过这一年,下一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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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尾声(四)*(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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