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将军府要宴客,从前就有的惯例,加之临近年关,走动的官僚越来越多,秦白榆不便长住正院,暂且回了偏僻的竹青阁小住。
晨起读书,午后练剑,黄昏习字,夜深人静时,慕容长天打发走宾客,来竹青阁陪他,并吃一碗初雪沏的茶,搂搂抱抱,闲话家常,幽暗的烛火映出两人颈项交接的模样。
世道仿佛平静了下来。
慕容长天十四岁去军营历练,那时老国公还在世,慕容长天是军营里抗打抗摔的无知少年郎,终日嬉笑怒骂,无知即无畏,谁也不成想,短短十年内,他成为了佣兵三十万的大将军。
昔日国君忌惮兵部其他党派势力,暗中提拔慕容世家,与缙国这一战打了五年,开疆扩土是一则,另一面,国君欲借此重整兵部格局,慕容长天岂会不知其中门道,只可惜这一场博弈中,君王失了一局,一党落败,一党又起,慕容长天成为了那一枚新鲜的眼中刺。
他被架在了火上烤,也被迫成为了诸多人的盾牌,唇亡齿寒,他交出兵权容易,可一旦失权,绝非是高拿轻放的结局,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慕容一族那些官僚,还有他那位蠢蠢欲动的兄长——如今的辅国公慕容翎,这些人的生死都在他翻手之间。
在外他是虞国高高在上的镇天大将军,只有回到这里,关上那道门,他才得以做回慕容长天。
今日宴客,夜里宾客走得晚,近子时才进竹青阁,隆冬雪天,院中寒风刺骨,屋门打开,冷风簌簌往里窜,屏风后的秦白榆冻得打了个寒颤。
慕容长天连忙把门关了,搓着手绕去屏风后面。
矮几上摆了几道小菜,炉上熨着一壶酒,秦白榆懒倚在榻子里看书,膝上盖着的薄毯,半边掉到了地上,露出光裸的脚踝。
慕容长天在榻边坐下,手掌握住他微凉的脚底,骂道:“冬日里贪凉,什么臭毛病!”
秦白榆坐起来,凑到他身边去,在他身上嗅了嗅:“饮酒了不曾?”
“今日小年,哪能不吃酒,我沐浴之后才过来。”慕容长天挪了下身体,把他抱到怀里,搂着他吃了几口小菜,“方才听人说起,姚常寿改了个名儿,如今叫陈常寿了,随靖安侯姓。”
秦白榆‘哦’了一声,伸长手臂去拿酒壶,往白玉瓷杯里斟上两杯,与慕容长天各自一杯饮尽,“母亲近来气色渐好,大哥本性不坏,若能代我向母亲尽孝,也算......也算......”他抿住唇,肩膀泛颤,良久才呜咽出声,“这算什么......”
“乖,不哭。”慕容长天低头啄吻他脸上泪水,“我一定为你拨乱反正。”
秦白榆抱紧他的肩膀,眼泪肆无忌惮往下流。
*
年节里,秦白榆时常被召唤入宫,国君那身子骨时好时坏,有时像是强撑着精神,有时又像是装病,真真假假难以描绘。
秦白榆进宫时,国君也不大跟他深聊什么,多半是做出些两国和睦的假象,君王年迈,膝下无子,只有两名年幼皇孙,他听慕容长天说过,国君从前也是杀伐果断的性子,性格颇为残暴,七个儿子杀了四个,还有三个先后病死,如今病重,手段不如从前了。
国君忌惮慕容长天也并非平白无故,慕容翎早有谋反的念头,慕容长天是他弟弟,手握重兵,慕容世家才人辈出,朝中好几个紧要官衔都由慕容家间接把控着。国君从前暴虐,皇权虽集中在他手,却也逐渐失了人心,这临门一脚,只要慕容长天点头,帝位易主是容易的事情。
慕容长天非莽夫,更非傻子,他如今夹在慕容翎与国君之间,虽骑虎难下,朝堂局势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要他不去打破这种平衡,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慕容长天不想担千古骂名,亦不肖想帝位,可一旦他倾向慕容翎,待慕容翎登上帝位,迟早卸磨杀驴缴了他。
秦白榆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故而他不能与慕容长天亲密无间,虞国局势复杂,再牵扯上缙国皇子,慕容长天的处境便更加岌岌可危。
他从宫里出来,乘坐马车回到将军府,行至垂花门时忽然站住了脚步,问道:“今日府上可有宾客?”
侍从陈葵上前一步,禀道:“今日将军去老太傅家做客,咱们府里没有宾客。”他是将军府里的家生奴才,慕容长天拨了几个人照顾他,其中就有陈葵。
秦白榆思忖半晌道:“还是回竹青阁吧。”
这大半年里,他甚少待在竹青阁,最近一阵倒是常住,地方虽偏僻,倒也清静,只是略显阴寒,好在府里的炭火都随他用,慕容长天知道他近来勤读书,坐着不动容易生寒,给他备了诸多种取暖的物件,五花八门看不明白。
竹青阁里伴夏不在,屋里的炭火已经燃尽,像是临时出去了。
陈葵把炭火续上,又去沏了茶来。
秦白榆在桌前摆弄笔墨,坐下后提笔写了几字,忽而问道:“伴夏去了何处?”
陈葵如实道:“伴夏往日里或是待在青竹阁,或是去街上采买,估计是出门去了。”
“采买?”秦白榆问,“采买何物?”
陈葵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出门溜达,殿下,茶好了。”
秦白榆捧过茶道:“你歇着吧。”
他留神了一阵子,伴夏似乎时常出门,倒也不去哪家串门,就是在街上溜达,总去一家茶楼饮茶,每每都挑他不在青竹阁的时候,且从不告知于他。
岁末那几日,慕容长天日日出门,秦白榆与他少见面,便日日待在青竹阁里习字练武。
午后他正在习字,伴夏哭哭啼啼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一个空了的瓷罐子,眼圈通红,呼出的气都化成白雾,湿了脸畔。
秦白榆笑脸看他:“怎么了?”
伴夏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茶没了,我去库房领茶叶,哪知被人排揎了一顿,茶叶没给,让我领些茶碎子回来,我没肯要,他们......他们连带着把您也给数落了,说什么您把自己当成这将军府里的主子了,要喝茶让我们自己上外头买去!”
秦白榆领着他坐去桌前,苦笑道:“他们说的到底也没错,咱们又不是这府里的主子。”
“可也不至于连点茶叶也吃不上了呀!”伴夏抹着眼泪道,“况且,将军对您爱护有加,我看是底下人阳奉阴违!”
秦白榆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哀叹道:“我如今寄人篱下,也得看将军脸色,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失了新鲜,与我也生疏了。”
“殿下本应是金枝玉贵,合该安富尊荣,一朝当了质子,却要委身于敌国将军,天下间哪有这样的皇子。”伴夏声音发颤,几欲嚎啕大哭。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将军位高权重,我如今也只能攀附于他,讨好他一人,总容易过讨好天下人。”秦白榆声音冷冽,正欲给伴夏设套时,门外慕容长天黑着脸走了出来,满目猩红瞪着他,比那山里的白狼王凶狠千倍万倍。
秦白榆腾地站了起来,慕容长天拔腿就走,脚步踩得震天撼地。
那边伴夏惊慌失措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算了,你先拿些银子去外头买些茶叶吧。”秦白榆拿出五两银子给他,“再几日就过年了,府里怕是也不给领什么,你看看缺什么便自己去买。”
“五、五两?”伴夏眼神古怪。
“咱们是寄居在此,没有生财路子,带来的银子要省着点花。”秦白榆坐去桌前,给他列了个单子,“我正好有些东西要采买,你一并帮我买回来。”
伴夏抿紧了嘴,无可奈何去了。
黄昏时,伴夏回府,将采买的物件摆在桌上,除了茶叶糕点,煲汤的食材,还有秦白榆要的笔墨纸砚。
秦白榆坐在桌前,摆弄着那方砚台,笑说:“这砚台讨巧,看起来倒不像是便宜货,雕工极好,鱼尾鳞片刻得鲜明,得要一二十两银子吧。”
伴夏一个咯噔,却说:“二百文。”
秦白榆作恍然装,又问:“怎么不见我要的咸肉?”
伴夏皱眉道:“殿下,你如今是金枝玉叶,怎么能碰那些不入流的坊间食材,若是出自御厨之手还待两说。”
秦白榆轻轻把砚台放下,仍是发出了‘砰’地一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尤为清脆。
“秦云舞身骄肉贵,又备受慕容将军宠爱,自然不能碰那些民间食材。”秦白榆团起袖子,迫视着伴夏的眼睛,“怕是茶楼里都晓得,慕容长天倾慕缙国皇子,莫要说千金散尽,哪怕倒戈相向都是迟早的事情!”
伴夏嘴唇哆嗦,“我只是去茶楼里喝喝茶,有时候多嘴多舌了一些,殿下莫怪。”
秦白榆站起身,走至书架前,揭开一只漆木匣子,将里面用纸包裹住的草药扔在桌上,“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伴夏大惊失色道:“你翻我东西!”
“你的东西!”秦白榆厉声道,“这椛心草是你的东西!这草药磨成粉混入饭菜中,长期服用会使心脏衰竭,伴夏,你当我是傻子吗?”
伴夏咬紧了牙关,手指抠着桌沿,指节绷得泛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脑海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秦白榆继续道:“太傅让我接近慕容将军,而你四处散播我与将军交好一事,让所有人都以为缙国与将军同气连枝,届时国君与慕容翎皆会与将军起嫌隙,待时机成熟,你再杀死我,无论是国君还是慕容翎,慕容长天都会加以报复,谁是受益者?是太傅。”
伴夏脑中整理的措辞烟消云散,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辩解的必要,“没想到你这个山里来的野小子,也有几分睿智,你的美人计确实卓有成效,可难道太傅大人只有这一招吗?”
秦白榆屏住怒气,耐心听他说。
伴夏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诡异一笑,突然撞向墙头,脑袋鲜血四溢,直挺挺倒了下去。
秦白榆面色一凛,即刻上前,伴夏已然奄奄一息。
府里的郎中紧赶慢赶到了竹青阁,勉强救回伴夏一条命,关去了柴房后的空屋子里养伤。
秦白榆蹬了鞋,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叹气,如今他的境遇又好过姚常寿多少,太傅要拿他做筏子,往后定还有诸多谋划,他到底是成了一块物尽其用的砝码。
慕容长天从外面进来,还未来得及问伴夏的事情,见他衣衫单薄坐在窗下,顿时恼了,怒道:“又不穿鞋!”
秦白榆看看他,弯下腰把鞋子穿上,慢条斯理把事情说了一遍。
慕容长天负着手站在门边上,闻言道:“这些阴谋阳谋总是免不了的,你莫要太放在心上,我找太医来给你把脉。”
“不用了,我自小在山里长大,这些草药是什么味道,我比伴夏知道,他还不曾拿来给我吃,况且我大多数时候都与你同寝共食,不打紧的。”
慕容长天不以为然,沉默半晌后道:“还是让太医看看,看过才放心。”
秦白榆心不在焉点头,又见慕容长天站在门边上,纳闷道:“将军,你站那么远作甚?怎么不过来抱我?”
慕容长天面色铁青,板着脸道:“你与我没有真情实意,抱你作甚!你好自为之,我走了!”
秦白榆怔了半晌,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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