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峰手捧着这节断刀。水珠顺着头发滴落在水面,漾开一层层波纹。
他久久地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望着手中的东西,好似从没见过一般凝望着。
楚卿云见他沉默了许久,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又怕师父觉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太过自以为是了,越想越脸热,便越发觉得这泉水太烫,泡得人头晕脑胀。他撩起水又急吼吼地洗了把脸,打算赶紧离开,再要多泡一会指不定自己又要说些什么不过脑子的话。
他跨了两步跳上岸,背对着穆青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穿上了衣服,正要“落荒而逃”,背后却响起来师父的声音。
“轻鞍。”
楚卿云顿了一下,回头去看,穆青峰仰着头,站在水里对着他笑,“谢谢。”
楚卿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泉水中的仙子。他觉得泉水蒸上来的热气和迎面的凉风要把他揉碎了,楚卿云这次真的落荒而逃了,全然想不起有人叫他不要大跑大跳。
他钻进晾晒草药的房间里抱着头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了好一阵,等他心虚平复,却发现仙人已在外面窗边上看了他好一会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
“仙,仙人怎么在这?”楚卿云心虚得很,又不知道对方听见了多少他的自言自语。
对方在窗框上撤下撑着下巴的手,似乎是笑盈盈的,“来取药草,但看你似乎挺忙的,也不好进去打扰。”
“仙人取笑了。”楚卿云连将门打开。
“不必仙人仙人地叫了。村里的人会叫我张平愁,你也这样叫就行。”
“这是仙人的名字吗?”
“可以算是吧,念起来大差不差。你随着他们叫小张也行。”自称张平愁的仙人进了屋,从架子上取下一些晾干的草药排好。
楚卿云见仙人似乎无意过问,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人冷不丁的问道,“你们一起洗的?”
“我...!是,不对也不能算...”楚卿云结结巴巴的样子似乎逗乐了张平愁,他轻笑道,“我不问了。”
楚卿云又耳朵发热了好一阵,连忙在旁帮着张平愁好似很忙一样打着下手,话很密地要把话题岔开。张平愁倒也没有纠结于上一个话题,顺着楚卿云的话问到他们碰上了什么事,怎么会弄伤成这幅样子,楚卿云将经过大致与他说了,张平愁便如同听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待到听完,他仍意犹未尽,问道,“我虽知道蓬莱这个地方,但还没没去仔细看过便沉了,实在可惜。”
“仙人喜欢云游四海吗?”楚卿云仍没能及时将称谓改过来,叫得太随意了他也不太适应,好在张平愁也没有强求。
“过去也在人间四处走,但最近才有了在‘游’的心情。”张平愁的脸依然是模糊的,看不清表情,但楚卿云瞧起来似乎心情不坏。
“虽然暂时的危机解决了,但我们依然如同雾里看花,也不知往后该如何应对。仙人云游四处、见多识广,关于巨兽升仙一事,不知是否能点拨一二。”
张平愁道:“你脑筋倒是转得快。你们能出现在此只是因为我现在是个来履约的医师。”
楚卿云的打起十二分精神,低头拱手道,“仅经蓬莱一事,师姐就已伤重如此。若不是看我们苦战,她也不用舍命相助,以至于现在仍昏迷不醒。仙人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但蓬莱之后还有蓬莱,他日若是又遇到这种险境,不知又有多少死伤。仙人今日救治了我们,或许来日就要倒在战场上。如今在此受您庇护是侥幸,别人或许难再有这样的运气了。”
张平愁看了他一眼,将草药放进竹篮子里提着,推门往外走,楚卿云便跟在他三步之后。他一路跟着张平愁走到了院子里,林九迎面走来看了楚卿云一眼,又看了看张平愁,伸手接过了张平愁手里的篮子。
“话说得很漂亮。你是想说你这是为了苍生?”张平愁转过身看他。
楚卿云背上立刻出了汗,顿了片刻才道,“晚辈不敢。但这话没有半分虚假...”
“我见过很多人说的话很真,眼里却很空。嘴上说是为了苍生的人,大多眼里其实一个人也没有。”
张平愁低下头将林九衣袖上沾着的草叶摘掉,将他的袖口挽起,“你师父是太清山掌门,非要说来,他比你更有资格问。而他没有,是他知道这事里涉及很多不能问、我也不能答的问题。修行之人素来不能向他人问升仙的道理,每个人有其各自应行的路,向外求是无用功,寻捷径常是绕远路。”
“所以素来没人知道修仙者最终如何升仙,一切都只在传说中,无人敢去问个中原理,都怕误了自己或是坏了名声。”楚卿云道,“但如今已有人摸到了某些门道并用它作恶,若我们还是将无知当作美德,我们还将继续对着一个死人留下的烂摊子束手无策。”
张平愁打量了一下楚卿云,“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楚卿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顿在了原地。
张平愁却因此笑了出来,拍了拍楚卿云的肩膀,“算了,不吓你了。”他和林九对视一眼,林九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进屋去了。
楚卿云看着林九走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无法看到张平愁的脸,有些惊疑不定,“晚辈愚钝,请问这是...?”
张平愁点了点一旁的座椅,自己也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笑了笑说道,“抱歉,可能吓到你了,但我没有逼你现在回答的意思。”
林九端着一整套茶具回来,在张平愁旁边坐下开始洗茶。张平愁也很自然地开始摆弄着那些杯子准备起来,笑着说,“不如你先和我讲讲你的想法吧。”
楚卿云看他排出了三人份的茶杯,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两人。
“你师父不便旁听。”张平愁看了眼楚卿云,补了一句,“他听了反而不一定好事。”
“你既经历了这些事,我想你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张平愁说道。
楚卿云酝酿了一会,心知如果此时退缩,以后可能也没有这种机会了,便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想,如果哪里说得不对,还望仙人指教。”
张平愁端起茶杯,点头。
“我第一次和巨兽接触是数十年前,那时灾兽并不能沟通交流,但又不像野兽一样有畏惧、愤怒之类的冲动,更像个失控的空壳。而后面所见的巨兽,都是有魂魄、可以交流的,因此虽可能都是巨兽,但他们处境各有不同。陵游说如果再赌一把如果失败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而她说的这个后果似乎合上了在蓬莱的所见。”楚卿云边说边想,“而蓬莱形成的前因后果在司徒前辈和黄长老的帮助下已能大致理清,何少监在修仙一途中意外吸收了大量灵力,成了蓬莱巨兽的样子,而这一过程太快迅速导致其实仍欠缺大量灵力,因而南海一片的灵力皆流向蓬莱,经年累月吸收灵力后,何少监最终也感到自己升仙在即。因此我猜‘巨兽’应是修仙者升仙前的最后一步。”
楚卿云看不见张平愁的表情,于是瞄了一眼林九,林九虽然手上在侍弄茶水,但倒是听得挺认真,大约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见状楚卿云也只能接着往下讲。
“如果巨兽的状态是升仙前的最后一个阶段,这最后从巨兽一跃至仙人的过程先暂且称为‘渡劫’,那么灾兽、陵游可能是一个渡劫失败了,一个放弃了最后渡劫的机会。何少监的情况可能特殊一些,本就在成为‘巨兽’时有先天不足,加之后来精神崩溃,总的来说也是渡劫失败了。”
“嗯,还有吗?”张平愁问。
楚卿云又仔细想了想,“在这之前,人们似乎对此没有太多认识,是否是因为按理说修仙者化为巨兽,再从巨兽升仙的过程极为漫长,即便有人升仙失败,引发了一些灾难,也可能被和自然灾害联系起来,或传成故事。因为这样的例子太过稀少,又不了解前因后果,很难与升仙联系起来。而这百年来巨兽频繁现身,是从楚歆鹤到过蓬莱之后才开始的。”
张平愁的话里带了一些笑意,“你这最后的推论是否有些个人恩怨?”
楚卿云眨了眨眼,低头喝了口茶,倒也并不掩饰话中的不忿,“确实有个人恩怨。但我觉得这也是合理的猜测。”
“亲历了这些事情,便猜得大差不差了,你很聪明。”张平愁道,“你既猜到这里,那我可以再说两句。但这对你得道升仙不一定是好事,反而会耽误你找到自己的‘道’,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听吗?”
“现下有比我自己得道更紧要的事。”楚卿云感受着吊坠贴着自己胸口的触感,微微垂下了眼。
“好吧。虽然按理说我也不该向人言及此事,但楚歆鹤显然也知道了凭他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得知的东西,我告诉你一些事,也算是一种平衡。”张平愁放下手里的杯子,“自从灾兽一事之后,各门派是否对人间的干预更多了?”
楚卿云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只要是看起来和修仙之人、或是妖类相关的事件,若是影响到了普通人生活,各门派都会出手干预,以免造成死伤。更早之前似乎对插手凡俗之事会...更谨慎一些?”
“你说得委婉了,或是你还年轻,在你入修仙一途时情势已然和当初不同了。在过去,修仙者及各门派们要更‘冷血’一些。哪怕是在一些死伤严重的事件里,除非明确了有修仙之人参与其中,否则其他修仙者都不会介入的。即便介入了,他们也只主要处理那个违反了戒律、擅自在凡世中行动的修仙者。不救援平民的才是普遍做法。”张平愁道,“你入门时师长前辈们是否有讲过,修仙之人不能干预俗世之事?”
楚卿云努力回想了一番,好似有听过但却印象不深了,“似乎是有的,但我以为这意思是不能干预朝政之类的。”
“并没有明确说明什么不能干预,对吗?”
楚卿云点头,“如今想来确实,只是有个模糊的感觉,这界限并不清晰。”
“你们干预俗世的程度在灾兽那一事后更是提高了不少。这个规定已经的存在成了一种很微妙的东西,你既不能不遵守,又不能完全遵守。你们又该如何看待它,又如何自处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如果只是‘看似和修仙者或妖类有关’这样模棱两可的标准,或许容易被人拿来成为干涉俗世好用的借口。”楚卿云神色一时有些微妙,他在思考这是否是楚歆鹤的目的,却又隐约觉得不对。
张平愁看了看他的表情,淡淡地道,“你说的倒也没错。即便现在还没有发生,但既然有这个可能,那就是迟早的事了。”
楚卿云眉头紧皱,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仙人刚才提到过去修仙者不会干预人类和妖灵之类的生灵。可现在的修仙者会觉得干预妖类的事是正常的,干预人类的事才是需要谨慎的。”
他明显能感觉到张平愁笑了。
“你注意到了。”张平愁给楚卿云的茶杯里又倒上茶,“那你们为什么把妖灵精怪和修仙者归到一类,人类又是另一类?”
“修仙者和妖灵精怪能操纵法术、行凡人不能行之事。”
“在过去,这一点与现在也没有很大区别,但我们依然会将当时的修仙者和其他生灵看作两类。都会使用法术、长生之类那只是表象。看起来相似的效果,本质却不同的。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深究其中分别了,才会将两者归到一类。”张平愁接着说道,“人、妖、精怪...这些都是自然的生灵,能力的差别在于对灵力的感知和运用的天赋。只是现在人类能自在运用灵力的比例低于更亲近自然的其他生灵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不是成为了修仙者的人才能运用灵力、使用法术。而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中,极小的一部分人选择了成为修仙者。”
楚卿云张了张嘴,沉思了一会,才道,“现在很多人是为了长生不老、为了使用法术、为了会飞...才加入各门派成为修仙者的。这因果竟是不成立的...”
“过去的‘修仙者’并不多,更别说像今日一样形成众多门派了。”张平愁见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撑着下巴看着对方不断变化的脸色,“现在众人口中的‘修仙者’和过去的‘修仙者’已经不是一个东西了,那种旧日的规则自然也不适用于今日,只是现在的修仙者们似乎并未领悟这点。如今的各个门派与其说是为了让人真的修炼成仙,不如说是人类中擅长运用灵力之人的...同好者组织。”
楚卿云既往的认知被颠覆,但仔细想来他也确实从未深思过“升仙”的意义。
在震撼之中,他似乎终于在一地的泥泞中追踪到了一些楚歆鹤跑过时留下的,浅淡的脚印。
“你说,楚歆鹤如果也知道了这些,他会怎么说呢?”
楚卿云的脑子有些嗡嗡作响。
楚歆鹤那张带着讥讽笑容的脸仿佛就在眼前,用着明快而上扬的语调说道,
“别太自以为是了,各位,欢迎回到人间。”
最后一部分进行了修改,试图说得更明白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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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与谁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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