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如静好所料想的一样，大约吃完早饭的时间，静好难得老实呆在张氏身旁绣花，旁边还坐着吴氏，手里也使着活计。
那是给慎哥儿做的衣服，这个年纪的小孩身子长得快，看着吴氏利落的打板，走线，静好又忍不住拍起马屁来：“嫂嫂果然是街坊邻居里口中称颂的绣娘，手真巧！”
吴氏从针线中抬起头，笑道：“你啊你，好端端的，你这小嘴儿莫不是抹了蜜。说吧，又有什么事求你嫂子？”
正说着，李妈妈便进来说大王氏到了，众人心中都已猜出一二所为何事。
王老太太进来打了声招呼，张氏又嘱托一阵，才往姊妹家中赶。
巷子正道车马走卒太多，吵吵嚷嚷，便从后门出去。
这里一般都是人家的侧门后门，街道两旁都是些干柴，扫帚，木桶之类的用具，很是寂静。
王老太太拍了拍静好的手：“你们一同长大，感情再是亲厚不过了，这件事你觉得如何？到底是怎么样处理才合当？”
静好道：“依我看，就是要快刀斩乱麻，绝不能顾东顾西，万一被那母子两人看出，要是长久攀扯起来就不好了。”
“哎，孩儿，我原也是这样想的，”王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让向妈妈过到林静好身边扇扇子，“只是我夜里一想起来就害怕，婕妤要嫁人了，就怕惹恼他们，疯起来全然不顾，毁了她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静好听完不再言语，她觉得今日王祖母奇怪的很。
还是细细想了想，继续说道：“祖母，实则昨日王姐姐已给我说了原原本本，其实一开始便不能太让步，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动，钱就来了。开了这个不好的头，也难怪他们几次三番讨钱来。难不成王姐姐嫁过去还要被他们欺负？我瞧着这婚事断不可行，不如作罢！祖母可千万别怕，世上的好儿郎千千万。”
王老太太突然笑了出来，声音轻快，静好真怀疑她的担忧焦惧是装出来的。
“你说的真是没错，这里离汴京不远，你祖父修书一封快马给你王叔叔送过去了，骂了个狗血淋头。给她亲闺女找郎君还这般闭着眼睛找。那端斋一家是走水运，一则跑江湖，没个安生日子过，况且这几年又不太平，二则家族的关系也是拉拉杂杂理不清楚，婕妤去到那样的家庭必是要受罪的......”
两人说着说着便快走到了，入了院落，静好向院中的那个亭子瞧了瞧，夏季牵牛花开的正盛，枝蔓缠绕，竟将亭子挡住了三分之一，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只不过今日凉快，早上的天空便是阴云密布，估计是要下雨。屋里沉闷的厉害，几个丫鬟婆正支起木格子窗通风，又上了茶，静好便与王老太太在厅中静静等待赵夫人的到来。
约莫三柱香的时间，正上着第二轮茶，赵夫人果然来了。
“哎呦，原来大姐姐早就等在这里了，看看！我真是好大的面子，昨儿个我真是对不住姐姐，回去路上我就后悔了，夜里就恨不得赶过来赔罪。”
静好看着赵夫人堆起的笑容，一阵鄙夷。
收回思绪，静好上前行了礼。
赵夫人又拉起她的手，使劲的搓了搓，很是喜欢的模样：“昨天议事，倒是与你没说几句。姑娘姓甚？多大年纪？可有婚配？”
“夫人这样说，我可就不好意思了，”静好抽回自己的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祖母在这儿等夫人好长时间了。”
赵夫人也笑了，只不过是冷笑，她折转过去，坐到了玫瑰椅上，不再去看静好，扭头对王老太太说道：“姐姐，这桩事埋在我心里好长时间了，原等着姐姐能自己想开，看来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罢。”
赵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向妈妈接过去，王老太太打开黄纸一看，原来是婕妤和端斋的八字庚帖，上面还有算命的在一旁写的“合”。
王老太太重重的呼吸，强忍住怒气：“我说赵夫人，你也太想当然了吧，怎么？凭着一纸八字就像让我好孙女嫁过去不成？你这个腌臜货！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竟然想打未来儿媳的钱！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相比于王老太太的情绪激动，赵夫人好似一切尽在把握，语调平淡，静好觉得祖母牵扯到自己亲孙女的事情上便有些沉不住气，越是这样，赵夫人便更硬气些。
“姐姐，您看看这么生气干嘛？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
向妈妈怒道：“谁跟你们是一家人！我呸！尊称你一句赵夫人，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我们家姑娘虽不得老爷疼爱，尚有大夫人大老爷做主，你要是再敢说胡话，马上让人把你们这两个恬不知耻的母子赶出去！”
静好没想到战争进程会这么快，也不知婕妤那里如何。
赵夫人还在不依不饶：“你生什么气，关你什么事，还不赶紧给我再倒一杯茶？主人在这商议事情，轮得到你这个下人插什么嘴！看你这么大年纪了，竟然一点规矩都不讲！”
“向妈妈可是跟了祖母三十多年，倒比你亲！”静好总算加入了战斗，刚刚看三位吵架太入迷，差点忘了正事。
“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赵夫人将手中的茶杯向地上重重的摔去，伴随着清脆声响，白底蓝花的茶杯瞬间四分五裂。
静好像在家中一般，将身子向后一靠，拈起一颗提子送入嘴中，不紧不慢道：“赵夫人不必这么大火气，您说说为何生气？是因为事情不像你预想的那样，王家应该忍气吞声，把姐姐嫁到你们张家；还是因为没有把钱规规矩矩的送到你手上？”
静好逻辑清晰，在她看来，赵夫人属实可笑。
“哟，这位小娘子真是好口才，你爹娘知道你在外为人打抱不平吗？可还真比我随船见过的那些女妇人更硬气！”
静好无视她冷嘲热讽的话，继续道：“夫人，您也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了些。您是不是以为王家就一定豁不出去，拿准了祖母会顾惜王姐姐的名声，一定不会铤而走险？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是叔父看走了眼而已，你们张家不过是走商船，哼，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个运货的，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个有头脸的大户不成？到底，王祖父是进士及第，王祖母也是知书达理，王姐姐娴静温柔，为人良善，你自己也知道这门亲事明明是你占尽便宜，你家那个当真是人中龙凤，王家还稀罕不成？您好好想想，今日您来王家胡闹，又有什么理由？未免也太可笑了。若你现在走一切作罢，若你还是胡闹到底，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王老太太与向妈妈对视一眼，均是满意的点点头，刚才被赵夫人恬不知耻气到的一点不快有些散开，赵夫人没想到眼前的一位小姑娘竟比一般妇人还要老成，与她白白胖胖的外表如此不同。
赵夫人如一条上岸的鱼微微翕张这嘴，半天说不出话，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那行，三千两银子我拿到手，这亲事就此作罢。”只是底气明显不足。
静好道：“赵夫人，您再好好思量一番，这亲事不是靠你决定的，现在是王家不同意，您好像还没明白。若你还不走，真要打赌，那且看看谁能够豁得出去。”
赵夫人气短，犹是一句：“三千两。”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屋内寂静了一阵子，静好看了看外头窗子透进来的光，侧耳细听动静院中动静。
天空阴沉，大雨好像要下了，阴风簌簌刮着叶子合窗纸。
院中传来王姐姐的尖叫。
除了静好之外，屋中的祖母，赵夫人，丫鬟婆具是呆了几秒然后一齐冲出去，乱作一团，静好憋了几口气，走至院中，正瞧见赵夫人低低斥责她的好大儿。婕妤眼眶微红伏在小红肩头喘息，这般光景很难不让人猜测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院门口就聚起了看热闹的邻居。
祖母“哎呦哎呦”的叫着，过去抱住了婕妤，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赵夫人也着急起来低低训斥着端斋。
静好道：“来人，还不将人赶紧抓去见官！”
赵夫人赶忙将端斋护在身后：“怎么就见官了？好好说话啊。”
“赵夫人，你们都欺负到王家到这个份上了，王姐姐还没嫁出去，毁了她的名声怎么办？”
“我看谁敢动！”赵夫人眼见局势不好，干脆耍起无赖来，叫来随行来的几位壮实家丁想将一直在稳定输出的静好往屋中赶，“我们进屋说话，这里全是人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别碰我！”几个家丁没轻没重，也有些恶意的手，静好嫌恶的躲开，慌乱间只见一双手将她捞了过去。
义行虎步走来，他脸色铁青，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在赵夫人和端斋的脸上流转了下。
赵夫人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你这个人？我们自己的事用不到你掺和。”
“夫人，适才路过，刚好就碰见你叫家丁去拉扯一位小娘子，你安的什么心？还有这位兄台，你是哑巴吗？你老娘做到这个份上就只管缩在后面不说话？”他笑了笑，嘴角的弧有些冷峭，“看围了这一大圈人，衙门也不是摆设，不如现在就去闹个明白。”
“是是是，我们也没想闹到这个地步，原本不还是要说亲吗？”
静好从义行身后探出个头，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猫：“谁跟你们家说亲，你们张家就拿准王姐姐家没个历害人撑腰，过来趁火打劫。今日街坊邻居都在，要么打张欠条三千两，要么现在就见官。”
这下情势倒转，赵夫人实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其实这是静好与婕妤提前商量好的，碰瓷张家，但她实在没想到赵夫人竟然企图跟她来硬的，就在事态偏离的时候，义行赶过来了。
......
义行拉着静好随王祖母一同进了堂屋，丫鬟婆将院子的大门关上，好事人群便渐渐散去。
事情解决，婕妤和王祖母还有向妈妈都面露喜色，祖母一遍又一遍向静好说着感谢，婕妤过来眼圈红红的拉着静好的手。
“快别这么客气了，王姐姐没被他们缠上我也高兴，这下祖母该放心了。”
王老太太点了点头：“婕妤有你这个好姐妹足以了，中午我让厨房多做几道菜，你们俩就留在这里吃饭。我派人去你们家报个信儿。”
自那日郭夫人来过后，府里下人便开始谈论起了他们主子的婚事，周敬能察觉到家中微妙的气氛，心里烦躁的很。
从小就被周老爷和周夫人管的严，加上也没考取功名，事情却一摊接着一摊。十三岁的时候他随父亲去汴京拜访周家世交，理所应当的参加了贵族宴席，碰见许多和他同龄的公子哥儿，从小以为自己人中龙凤，在出了小城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天皇贵胄。
已经入了夜，下人们灭了周敬房中的蜡烛，只留了几盏微微燃着火光。周敬望着暗沉沉的床顶帐幕，映着窗纸透来的光亮微微晃动，如湖面细腻的波纹。
他不甘心，却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什么。
他忽然忆起那天，初初见她。
那日从寺庙里出来，刚刚站定，就碰见她活泼的追着一只三花猫，裙摆沾染上泥土，不施脂粉，面上透露着喜悦，于是他便多看了几眼，没承想她却冲撞了自己。后来好心让崴了脚的她搭车，她却警惕的拒绝，一双眼睛说话时只管看着地面，他疑惑怎么玩闹起来又是另一副样子。
后来他出门去竹林里散心，竟又碰见了她，绿裙子的她抄着网兜捞鱼，裙摆被溪水打湿了一大片。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有意思的姑娘，于是在远处多看了几眼，阳光下映衬的溪水闪着光映在她的脸上，如此美丽又有生机，他不免心生好感，结果又遇上她受伤，他赶忙上前，但是她好像不记得上一次的见面，依旧警惕，只是这次他看清了她的眼睛，不悲不喜，甚至透露着试探，他知道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察觉到她的心思，只好把药留下匆匆走了。
这真是个经典的桥段，他想。
长青掌了一盏灯进来，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公子，刚从门房拿回来一个请帖，催的急，就拿来给你看了。”
帐子是放下来的，长青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到床上的人说：“你读给我听就行了。”
长青道：“公子你忘了，长青不识字。”
沉默了一会儿，只见帐子里伸出一只手：“你天天随我去学里，是不是只顾着打瞌睡了，罢了，拿来我看看。”
长青便上前掌灯，穿着湖波纹绸缎的周敬从帐子里探出，房内昏暗，衬的他越发妖艳了，低头细细看了看，便对长青道：“明日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吧？找匹马，明日去城南的竹林里赴宴，蔡公子办了个席。”
长青便点点头，让周敬早些休息，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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