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色已深,一轮明月高挂云中。点点小雨从空中潇潇飒飒地落下,使山中生出一股清新之气。
茂密的树林之中,昏黄的亮光闪动,紧接着一戴着银饰的青衣少年自林中钻出,右手执一灯炉,匆忙打开怀中的油纸伞,闯入夜色之中。
“糟了,傩仪大典要开始了,再赶不回去又要挨骂了!”少年嘴中抱怨着,手却紧紧攥着箩筐上的藤条,不由得加快自己的脚步。
今日本是巫祝一族举行傩仪大典的重要日子,也就是大司命传位的日子,按由来说少司命本应不得离开村中,但云芝花不翼而飞,而采摘云芝草的地方也就只有司命知晓,大司命忙于布置大典分身乏术,只能嘱托穆昭前去采摘云芝花。
巫祝一族长久以来一直隐居于山中,与世隔绝,向来不与外人接触,穆昭内心却十分向往山外的市井生活。
他曾与阿姊在外祖父从所谓的皇城带回来的书中看过有关街市的描写,街上有四海云集的商贩和卖力吆喝的伙计,飘香四溢的面摊子以及五光十色的蜜饯串子......
山间小路因为雨水变得十分泥泞,让人难以落脚,只能踩在草垛上前进。
终于能远远望到寨中零零落落的火光,穆昭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前滴落的汗珠。
越是临近寨门,四周越是安静,寂静的有些可怕。
往日小六子和那群小孩本该在附近嬉笑打闹才对,今天怎么安静地如此可怕。
穆昭有些疑惑地走过半开着的寨门。
“细银婶!春根叔!”
穆昭将收起油纸伞放入背篓之中,朝着寨子内大声呼喊。
呼喊的回声在寨子中盘旋良久,却无一人回应。
霎时一股不安的感觉涌上穆昭的心头,脚步匆匆的奔向广场。
广场上尸体横躺,血流成河,无数火焰肆意燃烧,仿佛一片人间炼狱的模样。
穆昭死死地盯着场中烧焦的巫傩面具神柱,一张脸越发的惨白。两只脚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地难以挪动。
“祖母!”
穆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尖叫着扑向祭坛中瘫倒的尸体。而后颤抖着扶起祖母的身体,手中也因此沾满了猩红的血液。
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可怕的伤口横贯她的胸膛,明显是被利刃所穿,出刀迅速而狠辣,分明是武功极深之人所为。
“啊!啊!”
痛心疾首的咆哮在峡谷中萦绕久久不散。
往日同祖母生活的画面在此刻一幕幕浮现。
“阿昭,祖母给你煮了百合莲子汤,快尝尝甜不甜吧?”祖母温柔地将盛满了小料的汤碗放在桌旁,而后小声叮咛道:“先把杵子放一放吧,药过一会儿磨,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谢谢祖母,你先放着就行,我做完这一昧药就喝。”穆昭手中仍忙个不停,仍转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又想起自己平日里闯了祸,在挨骂时总是祖母一直护着自己,不让父亲用藤枝抽打自己。
“不要打阿昭了,孩子也只是一时贪玩才打翻了养蛊的罐子,只要把蛊抓回来就行了”祖母苦口婆心地劝导着父亲,一边缓缓地抚摸着外孙的头,“阿昭不怕,祖母不怪你。”
想到这些回忆泪水就止不住的落下,打湿了男孩胸前的衣襟。
“都怪孩儿无能,让贼人夺了祖母性命,孩儿不孝啊!”
“父亲,母亲!”穆昭心中一惊,忙起身朝着家中跑去。
小院中几栋木屋已然成为一片废墟,燃烧正旺的火焰将少年无助的身影染成一片红色。
“阿父!阿母!”少年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渴望此刻有人能回应他。
穆昭愣在原地许久,终是绝望得跪倒在地。
或许他的父母已经葬身火海之中了......
“阿昭...阿昭,到这来。”
突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声音,穆昭来不及擦去眼角滑落的眼泪,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果然在后院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祖父。
“祖父,你还好吗?寨里发生了什么,怎么,怎么大家都死了?”少年无助地将祖父近乎冰冷的身体抱进怀中。
“你阿姊,她武功好,我们拼命才将她护送出去。阿昭,但祖父年老不中用,救不了所有族人了...来...来不及了,祖父已经不是活人了。”老人的脸色煞白,嘴角猝然有血渍溢出,却仍微笑着同孙儿讲话:“不要再哭了,我的好孩子,我用了回阳蛊,尚能存活半个时辰,我要交代后事与你。”
“祖父,您说,孙儿一定铭记在心!”穆昭惊惶又笨拙地试图拿手去捂他颈间的伤口,然而鲜血还是汩汩冒了出来,仿佛无穷无尽般瞬间将他手打湿。从来爱笑的祖父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那些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上不断流出来,变得黏腻而冰冷。
祖父无力地握住穆昭按在伤口上的手,道:“没用的,孩子,祖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还能将你治好的,我去找灵蛊为你续命,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祖父活下来!”穆昭话语间夹杂着抽泣声,不愿接受祖父已经离世的事实。
“好孩子,你听祖父说,今日遭此大劫,来人为的就是《封虫箓》,他们破开了箓中的封印,盗走大量蛊虫,蛊虫不可一日在外,没有巫祝的制衡,蛊虫只会为祸人间。你身为穆家的后人,务必要将所有的蛊虫找回来,重新收到箓中!你父母用生命护住了万蛊之王,为巫祝一族守住了最珍贵的宝物,好孩子,祖父让你去摘的云芝花呢?”祖父的说话声越来越轻,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迈入死亡的大门。
闻言穆昭取下背篓,从中取出那朵洁白无暇的花,霎时间沁人心脾的芳香四散开来,将其递到祖父手中。
“此蛊名唤情丝,由一雌一雄两只蛊虫组成,雌虫为皇,只要让雄虫附体之人爱上主身,情丝生,届时雌虫将获得新生的力量,但万万不可再让雌虫脱离主身,否则两人都将受蛊虫蚀骨钻心之痛而死。”祖父张嘴从舌下取出两个染血的金球,将其置于云芝花花蕊之中。
只见那两个金球好似活了一般,竟缓缓抖动着将身躯舒展开来,只见双虫一大一小,浑身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犹如两颗金粒一般,张动着嘴开始啃食云芝花的花心。
不过些许功夫,两虫就将花心啃食殆尽,此刻正悠闲地晃动着肥大的尾部。
不待雌虫片刻喘息,祖父长满老茧的大手就捏住了它扭动的身躯,将其递到穆昭的嘴边,“把它吞下去。”
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穆昭不做犹豫便将雌虫吞了下去。
“雌虫吸附在心房之上,由于与雄虫分开会使它焦躁不安,时常会啃食心肉,如果你难以忍受,只要靠近雄虫附体之人,雌虫感应到雄虫在附近就会安静下来了...”
话音未落,寨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寨中仍有活口,四处找找,不能落下任何角落!”
“糟了,有人来了,阿昭快走,忘记这里,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了!”祖父焦急万分地嘱咐道,将雄虫连同《封蛊箓》塞到穆昭手中,“从后山走,不要回头,跑的越远越好,带着穆家的希望一直跑下去!”
“祖父放心,孙儿一定不负您的心愿!”
少年纵有万般不舍,此刻也只能夺路而逃,径直朝着山中跑去,只有藏到茂密的绮澜山林之中才有逃脱的可能!
“主上,那间院子后面有人朝山里跑去了,要去追吗?”黑衣侍从恭恭敬敬地对着一旁坐在太师椅上的蒙面人问道。
此人身着正红绣金纹黑锦衣,头戴红玛瑙嵌玉面金罩,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那人冷笑一声,一掌抽在侍从脸上:“蠢货,这还用问吗?还不快派人去追!我要活的,他体内或许有我要的东西。”
“遵命!”黑衣侍从随即下令数人前去追杀穆昭,而后快步去寨中其他各处查看。
穆家后院中突然传出了高昂洪亮的嘶吼声,那声音雄浑有力,穿云似箭般送入穆昭的耳中。
他回头看向那蒙面人,瞧见了蒙面人腰间那块双头蛇样式的玉佩,牢记于心,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少年不停拨开身前的树丛,即便身上被锋利的枝条划得不容直视,也丝毫不放缓脚步。
听到祖父的嘶吼声,眼泪再一次止不住的落下,穆昭心中愤恨和痛苦交织,昨日还幸福美满充满欢声笑语的寨子,今日就化作一片废墟,而他也家破人亡,被迫踏上逃亡的道路。
少年无助地擦拭着脸庞上的泪渍,一遍又一遍的擦拭早已让他的脸变得红肿,只能在心中劝慰自己不要再哭了,而后将《封蛊箓》藏在怀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只雄虫。
“绮澜山脉位于中原以北,再往北亦是一片荒凉之地,逃向那里根本毫无存活的可能,唯有去往南部的中原,藏匿在人群之中才有可能逃过来人的追踪。”
想到这里,穆昭望着一旁南下的溪流,在反方向一块较为明显的石头上涂上自己的血液,而后转身顺着溪流奔逃。
“哦?还有虫子活着?”蒙面人放下手中反复斟酌的青釉白玉壶,缓缓起身走向穆家小院。
祖父刚才爆发出的嘶吼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刻只能在地上匍匐着爬行。
“老虫子!情丝在哪里?”蒙面人怒声询问,一脚狠狠地踩在老人形同枯骨的手上。
“额——”祖父虽借还阳蛊强撑一口气,但肉身上疼痛仍不能避免,发出一声闷哼。
伴随着那人越发大力地踩下,那枯手也被磨得血肉模糊。
“你们巫祝一族包藏祸心,妄图谋害皇嗣,当今圣上下令剿灭巫祝全族,我劝你还是老实交出情丝,否则你那乖孙儿也得同你九泉之下相见了。”蒙面人奸笑着说道。
“贼人休想!”祖父对着那蒙面人的鞋粹出一口老痰,“老穆家不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休的血口喷人!”
“啧。”蒙面人见自己的鞋上沾染着混着血沫的一口老痰,不禁唏嘘一声,松开踩着老人的脚。
“到底是只虫子,临死前还要污了别人的鞋子...”蒙面人取出一块白绢,细细地擦拭着鞋头的污渍,朝着一旁的手下吩咐道:“你,砍了他的头,尸体绑在外面那柱子上,供山中野鸟啃食。”
那人手下毫不留情,手中长剑砍下,圆滚滚的脑袋霎时落地,脖颈处喷出大量鲜红的血液,紧接着一只火红色的蛊虫从中钻出,扭动了几下就不再动弹,化为一滩脓水。
......
“呼——呼——”穆昭靠着一颗巨大的古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此时正值午夜时分,月亮亦被乌云遮蔽,只有朦朦亮的光洒下来。
树林中静悄悄的,除去夜枭的叫声,只能听到穆昭粗重的呼吸声。
瞧见一旁的乌兰叶中蓄满了清水,穆昭俯身捧起一整片叶子,将其倾斜,甘甜的雨露顺着叶片滑入他干涸的喉中。
喝足了水之后,穆昭倚在树干上稍作休息,两条腿无力地平放在树枝上
长时间的奔跑透支了他的体力,整条大腿都生硬生硬的,身上更是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绮澜山脉中刺藤丛生,一不留神便会被连皮带肉的勾去,而流出的鲜血则会引来山内的毒虫和野兽,所以他必须先给自己处理伤口。
穆昭顺手从一旁扯下一把刺藤的叶子,放入口中嚼动,刺儿藤的叶子口感略苦还带点麻,但穆昭也顾不上嘴中的异味,将其嚼碎之后覆在受伤之处,片刻之后就有一阵清凉感和酥麻感传来。
闭目养神片刻,困意便涌上脑中,穆昭再也支撑不住,攀上古树沉沉地睡了过去。
......
“父亲?母亲?是你们吗?你们还活着!”
穆昭看向眼前这不太真实的一幕,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他们的脸,却始终触之不及。
两人并未回应,只是朝他笑了笑,伸手示意他快离开,然后转身走入那远处暖暖的光芒之中。
“不!不要离开昭儿,昭儿不想一个人独活于世,不要丢下我!”眼见两人的身影逐渐化作虚无的泡影,穆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不断伸手向他们抓去,期望他们能回头看看自己,带自己一起离开。
剧烈的失重感传来的,穆昭发出一声惊呼“呜!”,下意识伸手去抓缠绕着古树的藤蔓。
仅仅抓住藤蔓片刻,那细小的藤蔓便不堪重负折断开来,穆昭重重地摔落在地,好在树底下长满了柔软的野草,为他缓冲了一下,还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嘶——”穆昭倒吸一口冷气,刚刚抓到刺藤上,锋利的尖刺致使他的手心被划开一条巨大的伤口,此刻正鲜血正不断地涌出。
好在附近都是刺藤叶,随手扯下一把胡乱揉碎就当止血了。
来不及多做思考,一旁的树林之中传来巨大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快速移动。
穆昭颤巍巍地扶树而跑,身后有阵阵凉意袭来,果真是那群黑衣侍卫追了上来,白花花的刀剑在雾蒙蒙的月光照射下分外耀眼。
“是那个小畜生,主上说了,要留活口,给我追!”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六人瞬间形成包围之势。
山路崎岖陡峭,若非穆昭常年居于山中,对山路颇为熟悉,于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尚能快速走动,但那些黑衣人就不好受了。
遍地巨石和土堆极易使人被绊倒,数步之间就有几人跌倒,穆昭很快就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别让那小畜生跑了,给我放箭射他的腿!”有人大喊道。
月光之下穆昭身上的银色首饰颇为显眼,尤其是脚上戴着的银环,散发着斥目的白光。
其中一人飞身上树,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微眯着眼。
“咻”的一声,利箭如游龙般脱弓而出,爆发出尖锐的鸣声。
原本还在吃力奔跑的穆昭,忽觉身后一凉,后方的气流流动地有些诡异,下一刻,一股锥心之痛便渗入四肢百骸。
远远射来的那只箭,精准无比,刺穿了他的左腿。
只一瞬间,他几乎要疼的倒下去。
“我不能停下,至少现在还不能倒下!”脑中的信念支撑着他站起,穆昭垂眸望向腿部的伤口。
万幸那箭只是刺穿了皮肉,不伤及筋骨,否则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穆昭强忍着疼痛往前走去,绕过前方的巨石,旋即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就消失在追杀之人的眼前。
在一处废弃的猛虎巢穴之中,穆昭撕开沾染着皮肉的布料,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哼出声来,汗珠渗出了额头。
刚才一路上为避免血液渗出,他只能扯下一大块布紧紧缠绕着腿部,还不忘抓来一只小鼠在其身下抹上大量血液,将其放掉之后任其逃窜,以伪造他逃跑的痕迹。
低头看向那血淋淋的箭头,穆昭嘴中死死咬着刚刚拆下的布料,握紧箭身,心一狠,双手用力将那银箭拔出,一阵剧痛袭来,他的眉头拧做了一团,手臂上的青筋也爆了出来。
伤口处已经有些泛黑,显然是中了不明之毒,来人已经对他下了狠手。
“必须尽快找到消毒的药材,否则伤口感染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只能将刺藤叶与半月花磨碎的汁液抹在伤口附近进行初步的止血。”
将伤口草草包扎之后,他苦苦站起朝着洞外踉跄地走去,谨慎地站在洞口处四下察看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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