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刚微微亮,有两人自山坳口乘骏马飞驰而来,为首的长眉修目,肩背结实,身后还挂着一把长剑,俨然一副武官的模样,而后方那青年发束金笈,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宛若天将临世。
“吁——”
突然之间,前面的男人勒紧疆绳,翻身下马,左手把着腰间的短刀走向不远处的树下。
“有情况?”青年见他下马,也利落地收起疆绳询问道。
男人并未做声,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察看。
片刻之后,男人回到马边上:“大人,是个受了箭伤昏迷的小男孩。”
青年脸色漠然,眼中冰冷得好似没有情感:“近来山中流寇四起,生死之事颇多,我只负责剿灭山贼,不负责行医治病,走吧。”
“是。”男人见青年如此示意,三下五除二地爬上马身,挽起疆绳继续前进。
两人骑马掠过穆昭身边,但那青年却不曾低头看上一眼。
“救...救我。”
穆昭面色苍白如纸,衣衫破烂不堪,腿上的伤口处还在不断渗出血液,其身下的草丛早已被染成红色。
“求你...救我...”
穆昭煞白的嘴唇嗫嚅着,在颤抖中发出呻吟般的呢喃声。
赤鬃马若有所感似地停下脚步,穆昭强撑着抬起脑袋去看,恰好对上一双幽潭般的眼睛,那青年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能死,我还不能倒下,我还要替族人报仇,还要完成祖父的遗志。”
穆昭心中尽是恨意与不甘,整张脸唯余一对清明的秀眼,此刻也绝望地望向青年。
青年静静地看着穆昭眼中的乞求,心底仿佛被触动了一般,恍然失神。
“大人?”男人见青年若有所思地盯着穆昭看,猛地开口问道。
青年并未作声,只见他下马走向穆昭,缓缓地蹲下,伸手掐住了穆昭的下巴。
穆昭虽感觉到青年的手劲极大,但他已无力挣扎,只得任人摆布一番,不堪地闭上眼。
口中却好似被塞入一颗冰凉凉的药丸,穆昭霎时睁眼去看那青年。
“吞下去。”青年冷冷开口,像是在命令一般。
穆昭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相信眼前之人,将药丸吞了下去。
见穆昭吞下药丸,青年才伸手抱着他的后腰,将他整个人托到自己身上来,而后腾空跃上马背,将穆昭揽在怀中。
“季权,先去找找附近有没有医馆,救人要紧。”青年单手挥鞭,策马飞驰。
......
巫祝寨外,七个黑衣侍卫面面相觑地望着,皆不敢抬脚走进寨内。
“宫九,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不进来?”
寨内传来蒙面人阴冷险恶的声音,名为宫九的侍卫闻言慌忙地跑到近前,重重地跪倒在地,将头死死地磕在地上:“弟子罪该万死,让那毛头小儿跑了,但那人已被毒箭刺中,想必此时已经毒发身亡了。”
蒙面人猛然抬手抄起茶盏砸向宫九,大声叱道:“我要你留活口,你还朝他射毒箭,混账东西!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茶盏砸在宫九的头上爆碎开来,足见其力之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若非那小子自幼生于山中,对山路颇为熟悉,我们也不至于跟丢了身影。”宫九像是害怕极了,声带哭腔,连连磕头,哪怕磕在碎瓷上也无动于衷,鲜红的血液从他的额间滴落,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蒙面人起身而走,随手拿过一旁手下手中已经点燃的火把,丢进那堆成山的尸群之中,又厉声道:“还不快滚!若是找不到那小毛孩的尸身,等你们回来——有的是你们受的......”
说罢便坐上那华丽的红色马车离去,只留下桀桀桀的凄惨笑声。
......
穆昭意识有些若即若离,应该是那银箭之毒已经开始发作,仿佛出现了幻觉一般,耳边好似有许多人在轻语。
阴毒在他体内肆虐,身体时而寒意刺骨,时而烈火灼心,这温度交替的感觉,仿若体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血液。
感觉到怀中之人身体在不断颤动,青年低下头去看,穆昭双目微闭,眉头紧蹙,陷入了昏迷却不安稳,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呓语着他此刻所受的痛苦。再伸手去碰他额头,如触千年玄冰般寒冷逼人,令青年面露惊讶之色。
青年转而将穆昭更加用力的揽在怀中,穆昭侧靠着他强健的胸膛,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穆昭的身体被他铺天盖地的笼罩,所有的感官都被身后的青年侵占。炽热的体温穿过布料熨帖着皮肤,给予穆昭极为强烈的安全感,他忍不住像只小猫似的往青年的怀里钻去。
嗅着青年身上清咧的雪后松木香味,穆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穆昭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一间小木屋之中,身上盖着中原男子特有的玄色披风,半撑起身子看向腿上,已经被精心包扎处理过了,而自己的身上也已抹上了带着淡香的药膏。
“咳——咳。”
穆昭略感不适的咳嗽两声,屋外的阳光照着他发白的脸,眉眼的轮廓之间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
许是听到了穆昭的咳嗽声,屋外走进一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郎中。
“小家伙,你终于醒了。”老郎中朝他挤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脸上的皱纹都褶成一团,“你可以叫我老温爷。”
穆昭见他眉慈目善,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开口问道:“老温爷,我到此地已有几日了?”
老温爷面露惊讶之色:“三日前那两位公子将你送至我这,托我医治你,你有所不知,那日你身上伤痕累累,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毒素也已渗进体内,老夫根本下不去手。”
“结果那公子却说他已喂你服下了可祛百毒生血肉的灵丹,命硬的很,非得让我为你处理伤口,老夫是真怕呀!吓得我手到现在都还在抖个不停,真是要了我半条小命,哎呦呦。”
“多谢老温爷救命之恩!你叫我阿昭就行了。”穆昭靠在床头四下张望,“那二位公子呢?已经离开了吗?”
老温爷递来一杯热腾腾的茶水,道:“那二位公子一看就是身手不凡之人,昨夜说是出去转转,到现在还没回来。”
穆昭抿了口茶,低头陷入了沉思。
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竟为了救他用了此等灵丹......
难免不会让穆昭心生狐疑,还未等他再次询问就被老温爷打断了想法。
“不过你不必担心,那位公子说过了,会等你醒了再走,你先好生养伤,我去办点事。”老温爷乐呵呵地说着出了房间,走之前还不忘放了根拐杖在床头。
穆昭脑中猛地闪过一激灵,雄虫!封蛊箓!打开紧握着的左手,雄虫俨然已经奄奄一息,浑身的金色鳞片都失了光彩,就连尾巴也不再抖动。
见状他忙咬破手指,将渗出的鲜血喂到雄虫的口器之中。
直到雄虫舒展开翅膀重新爬动,才将其重新收入手中,再拍了拍胸前放着封蛊箓的位置,确认一切相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蛊虫一旦苏醒,七日内必须找到宿主才可存活,眼下时日无多,穆昭必须尽快为其择主。
不知怎得,他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惊得他脊背一凉。
穆昭忍着腿部的疼痛,从床上坐起,拿起一旁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屋门,打量着这家小院的环境。
院子并不大,却挤满了用来晒药材的笸箩,只留下一小片地放了张木桌,应当是平日行医问诊用的。
“豆蔻,玄参,牡丹皮,白芷......”穆昭嗅着无数种药材混合的芳香,从笸箩中取出了几味药材,不紧不慢地去了柴房......
“大人,我们已在城门口蹲守一日有余,那人却并未出现,想来是不会再来接头了。”
“那帮山贼一直行迹可疑,总能避开官兵搜查的路线,必是在朔州城内有接应之人,我已与府尹沟通,今晚城门的守卫人数会减少,想来势必会有人趁此期间向外界传递消息,届时我们再出手。”
“如此甚好,大人果然使得好手段。对了,我去瞧瞧那小孩醒了没有。”
“奇了怪了,那小孩竟都不在房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既然不在,那我们也不必多心了,走吧。”
闻言穆昭忙拄着拐杖从柴房中走出,朝着那青年淡然一笑:“二位公子是在找我吗?”
一旁的男人见他拖着带伤的身体还到处走动,像个老妈妈似的责骂道:“小孩儿,你知不知道你之前受了多重的伤,不是少爷给你用了九转玉化丹,命都捡不回来了,还不快去床上好生躺着!”
穆昭听完倒是一脸委屈的模样,指了指柴房:“吾自幼居于山中,略懂几分药理,特意取了些药材煮了壶好茶待二位归来一尝。”
“季权,去将那茶拿来。”青年缓缓坐在木椅上,姿态肆意地后仰,半枕着胳膊,漠然地望着穆昭。
穆昭落座在他的对面,也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救命恩人。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一席黑衣,发如墨玉,眉眼细长锐利,鼻梁高挺,唇色淡薄,像极了皇城里的世子爷。
待季权将陶壶端到木桌上之后,穆昭边为二人倒茶,边说道:“那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阿昭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青年声音很轻,却暗涌着一股强大霸占的气息。
穆昭将茶壶挡在茶杯之前,趁盖上茶盏之时将右手里的雄虫投入茶杯之中。
“此茶名唤山雨来,以黄芪,乌蒙草为茶底,辅以洛神花,有活血散瘀、利水消肿之功效,亦可舒缓疲劳。”穆昭浅笑着端起茶杯,将其递到青年面前,“公子,请饮茶。”
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写满期待,让人无法拒绝。
青年低垂着眼,紧抿着唇,盯着手中把玩着的水杯,目光如炬。
“山雨来?你给取得名吗?”青年慵懒道。
“不过闲暇时乱取的罢了,并不影响公子品茗。”穆昭露出一丝窘迫的笑。
半晌之后,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端起茶杯细抿,而后一饮而尽。
看着青年的喉结上下滑动直至停下,穆昭紧紧扣着桌角的手指才慢慢松开。
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紧张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掌心开始出汗湿漉漉的触感,让他更加不安他是头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心脏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狂跳不止。
是的,他对他的恩人施了蛊。
蛊虫乃是诅咒之物,更何况情丝本就是世间最扭曲的诅咒......
“阿昭弟弟,你这药茶可不比皇城里那些医馆做的差,手艺真好!”季权品过之后称赞连连,还附和道,“大人,你觉得呢?”
“确实不错。”青年凛声。
穆昭睫羽闪动,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再抬眸已是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二位公子若是喜欢,我可以做成茶包给你们带回皇城。”
季权正想应下,被青年出声打断:“不必劳烦了,你正在养伤,不便行动,就不用再四处捣鼓了,再者我们今晚便要离开此地了,只是回来看看你是否苏醒。”
“那多谢公子关心了,阿昭冒昧多嘴一句,可否请公子告知姓名以及家住何处,方便来日阿昭登门拜谢?”穆昭柔声细语地问道。
“傅靳,家住皇城太尉府。”青年似乎并未察觉茶水中的异样,只是慢条斯理地回答。
“想不到公子竟是身世显赫的太尉之子.”穆昭略吃一惊,单手撑着下巴看景,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三人就在这坐着品茗闲聊,期间老温爷也从外归来,为几人带来了城内的美食。
太阳西沉,霞光在地平线晕染开来,将天边的云朵渲得通红。
傅靳和季权见天色不早,也已起身到院门口准备离去。
穆昭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口注视着二人在马边上整理行囊。
雄虫已经种下,他再无回头的可能,情丝生,缘将起,冥冥之中两人就会牵扯到一起。
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权势滔天的帮手,而傅靳无疑是当下最好的人选。
傅靳忽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径直走到穆昭面前。
“怎么了,公子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穆昭嘴角牵起虚弱的笑。
“拿着。”傅靳扯下腰间的白玉佩,将其塞到穆昭手中,道,“若是以后你想报恩了,亦或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持此信物便可直入太尉府。”
那白玉佩手感温润,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穆昭手心。
“多谢公子相赠,日后阿昭定会携礼登门道谢。”穆昭俯首行礼,低声道谢。
傅靳并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去,乘骏马飞向远方。
赤鬃马四蹄踏雪,而马上那人半边脸庞如玉,墨发飞扬,身姿挺拔,称得上光风霁月,君临天下。
穆昭正黯然神伤,“阿昭,你是不是用了我的药材,怎么灶台上这么多药渣啊?”老温爷嘹亮的声音从柴房中传来。
糟了,方才偷听傅靳二人讲话,忘记处理药渣被老温爷发现了,穆昭躲进房内,往床上一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呀,呀,呀!”老温爷拿着药杵杀气腾腾地冲进房间,指着穆昭哭丧道,“我的宝贝洛神花,宝贝乌蒙草啊!为了这两味药,老头子我可是上刀山下火海,费尽千辛万苦才取到,我要将你锤成药泥!”
穆昭熟练地打着哈哈,赔笑道:“老温爷,我知道哪里有这些药材,待我的腿好了之后,我亲自去摘来赔给你,说不定还能带几株奇珍异花回来呢。”
老温爷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穆昭:“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温爷若不信,等着瞧就是了。”穆昭摊了摊手,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等等,等等!话说回来,阿昭你的家人呢?伤好之后,你不回家吗?”老温爷坐在床边上,伸手摸了摸穆昭的脑袋。
穆昭先是愣了一愣,再说话时语气多了几分犹豫:“我吗?我没有家人了,我没有家了,从今以后我都是一个人了。”
老温爷闻言一把抓起穆昭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反正老夫也是孤家寡人了,阿昭以后就待在我这丽春堂好了,两个人总归有个伴,你就拿我当爷爷看就行!”
“阿昭自是愿意,以后丽春堂就是我第二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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