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送过来的，心衰，吃早餐的时候忽然晕倒，还好发现得及时。”
病房外，陈礼说:“老爷子身上有旧疾，去年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住了几次院，九十六岁了，器官机能老化得厉害，现在还能靠机器维持，我跟周部长说过了，医生的意思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梁思原无法接受，几天前李信鸿还去陵江给他们题了字，那时候他明明看起来一切都好。
不对。
梁思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机场时他的沉默，猜测他是不是早就感受到了异样，对自己的寿数已有了预感。
“您答应过会来看我的画展。”病床前，梁思原轻轻对他说:“我的基本功没有落下，您还没有看过我现在的画，年后我会有新的作品在陵江展出，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李信鸿清醒着，眼皮睁了睁，笑容带着宽慰。
梁思原红了眼眶，俯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您要好好休息。”
他无法对他要求什么，也不能报以太多的期愿，梁思原一直以为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都忙忙碌碌地在做很多事，却忽略了他的年纪，没有去想他这样操劳会不会太累。
他在医院待到很晚，回到家，孟清还在等他。
感受到他的低沉，孟清倒了一杯温水，由着他在沙发上枯坐到凌晨，才对他说:“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单位，你刚回来，会有很多事情。”
梁思原慢慢回神，摇了摇头，“李老儿女早逝，身边没有亲人，如果情况真的不好，我受他大恩，该守他最后一程。”
“那也要有个交代。”孟清缓声，“去睡一会儿，不要让关心你的人看到你这么憔悴。”
梁思原答应了，夜里辗转睡不着，写了一份辞呈，孟清知道后没有表态，只让他善始善终。
他害怕错过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凭着记忆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原本的位置上已经有了新人，主任还没到，梁思原站在外面喘了口气，被早一天回来的程丽看到叫了过去。
“周部长不是批了假让你去医院陪床吗，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我没有收到通知。”
“应该是周一还没来得及。”程丽说：“我现在调到二处了，今天过来拿点东西，你的情况……”
程丽往办公室门口看了一眼，“新来的那个顶你位置的姓项，你心里要有数，他跟邵奇是表兄弟，本来没这一茬的，借了很多关系空降过来，周部长也不好说什么。”
“没关系。”
“我听说邵奇刚被定罪的时候，李老跟项老爷子一起约着喝过茶，送了他一份重礼，他既然没声张，以他们的交情，一定是能安抚下来的，毕竟不是独孙，邵奇也不算成器，这时候过来个人，未必是想针对你，只是有人想从中得利，借势堵住周部长的嘴。”
“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程丽严肃，“思原，不要这样想，你在陵江做的事情很重要，单一个陈文石就侵吞了多少资金，牵连出多少上下相孚的交易，你这是敲山震虎，这个口子开得好，周部长作为上级理应给你撑腰，李老更是期望看到行业清明的人，他保护你，也是在保护很多有理想担当的年轻人。一个人做事艰难，一群志同者齐心协力，才是一个协会组织创建的本心，一条攀登的道路必然不是轻松平坦的，即使曲折，也该当坚定，这才是周部长当初看重你的理由。”
那份辞职报告放在包里，变得无比烫手。
梁思原见到自己的直属领导时，犹豫几次，还是没把那张纸拿出来。
他心事重重地赶到医院，李信鸿今天看起来比昨天的状态好了很多，能吃一点流食，靠着床头起来坐一会儿。
陈诚找了护工，梁思原没有对方专业，很多事情都不需要他来做，但陈诚还是把病房那张陪护的小床给了他，说是周部长的意思。
“李老一生桃李满园，你不是他花心思最多的，也不是其中最有天赋成就的，却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陈诚这样告诉他，“周部长希望你们双方都能安心。”
那几天，梁思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他用一支水笔画局部，跟他说了很多的话，向他请教了很多的问题，李信鸿已经不能全部给他答案，却还是笑着，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
在某一个晚上，李信鸿忽然对他说：“我少年丧父，中年丧母，我妻子病逝的那年只有四十五岁，老大参军，死在边境冲突，女儿女婿死于一场车祸，孙儿确诊血癌，走的时候还没有成年。上个月，我唯一的哥哥死在台湾，我们两个，享尽了子孙的福气。我老了，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人活得太久，是会寂寞的。”
“以后学生给您尽孝。”
李信鸿费力地转过头，看了他许久，“思原，老头子没力气了，你得好好活。”
梁思原咬紧了牙关，点头应下。
当夜，在梁思原受他的催使去接热水的时候，李信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孟清陪同梁思原一起参加了他的葬礼，礼堂里堆满了花圈挽联，许多人匆匆从外地赶来，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在棺木前哭得不能起身。
梁思原作为临终时陪在他身边的学生，筹备了葬礼的全程，行的是孝子的礼，他麻木支撑，一次次鞠躬，直到宾客散去，陈诚把他叫到一辆车前，“周部长有话跟你说。”
梁思原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在他打开车门后，上车坐在了后面一排。
“你的原部门目前没有你的位置，但我答应过李老的，不会食言。”周部长开口，递给他一份文件。
梁思原打开看了一眼，周部长说：“你在陵江有几个问题，第一，关于水云间郑鹏跟谢临的身份调换，你是全程知情并进行了参与的；第二，唐成的工作调动不符合章程规定；第三，扰乱拍卖市场行情，做局引诱虚假拍卖；第四，木林斋撤离中国市场，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前面两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后面这两点，人才流失、市场缩水、陵江文艺符号缺失，我必须记你一笔。”
“当初你自荐去陵江，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部里要杀鸡儆猴，选了陵江做试点，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没人愿意接，你承了李老的恩情回国，所以即使当一把刀也必须为我分忧，正好借这个机会，大刀阔斧地把你的旧怨清算干净，回来受什么处分都是证了你的侠义，你在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做的就是最坏的打算。”
“我同意你去陵江，不是没人可用，是因为我相信恩师的眼光，也信任你的能力，但你让我非常失望。”
“你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没有一丝一毫的规划和尊重。”周部长说：“私人恩怨太多，个人观念太重，你从小到大所吃的苦都依附于一个阶级之上，心里根本没有群众的概念，服务意识只存在于浅显的表面，你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跟命运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做决定不考虑后果，不计较牵连，你连自己都不珍惜，更不会看重别人的人生轨迹。”
“梁思原，我不是没给你机会，我给你时间让你做事，是为了让你自保，你做了什么，把功劳让给付元明，自己去当逃兵？”
梁思原沉默，周部长说：“你的虚职头衔不变，下周去党委办公室报道，在国外不是笔杆子硬么，那边正好缺人写材料，文艺系统搞不明白，先把思想建设做好，好好想想你在大学时候的入党誓词是怎么说的。”
他无颜面对，浑浑噩噩地离开。
那天回到家里，孟清换了衣服出来，看到梁思原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悄悄走近抱住了他，没有过多的安慰，她感觉到他的颤栗，感觉到肩膀的潮湿，掌心覆在他单薄的脊背，“我在。”
长夜过去，梁思原并没有消沉太久，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葬礼之后发了一场高烧，连续打了几天吊瓶，熬过去，倒比先前在陵江时恢复了一些精神，那份辞职报告最后被扔进了垃圾桶，谁也没有再提。
北新的上班时间比陵江晚一个小时，新领导很佛系，办公室里整体都很少加班，梁思原在这边名义上是平级，福利待遇没变，工资却对半砍，工作内容相较之前，显得平淡而枯燥。
孟清无所谓他被调到什么地方，前途如何，时花序现在发展得很好，这些年她也有一些积蓄，就算梁思原现在失业，她也能养得起他。
当她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梁思原正在择菜，转头向她确认，“那你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吗？”
“当然不会了，你的家事也做得很好。”孟清说：“我主外，你主内，等你休息好想做别的了，我也支持你。”
“我现在的工作很清闲，也可以主内。”梁思原说：“我是真的有点累了，先过渡一段时间也挺好的，以后怎么发展再慢慢考虑，反正人还在就不会是死局，我也会好好努力。”
孟清看向他，神经慢慢松弛下来，笑了笑，“烤肉还没好吗，我都闻到香味了，跟你们学校外面的好像。”
“因为我买了他们自己炒的调料。”梁思原也笑，“再等一会儿。”
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孟清去装修了一半的分店看了几次，没有急着推进度，仍是定在年后开业。
北新的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两个人在外面吃着火锅，孟清接到孟亮的电话，问她今年要在哪里过年。
孟清起身到旁边说了些什么，梁思原坐在原地发呆，没多久，看到孟清回来，假装无事地捞起煮得有些老的毛肚。
“你……”他声音不太清晰，缓了缓，问：“你过年要回老家吗？”
“还没定，春运期间票比较难买，我家那个地方偏，回去还要倒车。”孟清说：“小亮想过来接我，让我跟他一起，我还没想好。”
梁思原默然不语，往锅里加了一些青菜，思绪飘忽不定。
“梁思原。”
“嗯？”梁思原抬眸，见孟清正看着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过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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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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