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闲官。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官至司空,身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景侯的头衔,娶了一个死老婆一个活老婆和两房小妾——我母亲就是那个活着的老婆。这四个女人直到他四十岁都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到他四十一岁那年才有了我。就这一问题我曾经暗地里暗示过我妈她是否采取过什么不该采取的措施,被她非常聪明地绕过去了:她出身同样显赫,可能比我和我爸都更聪明。于是我也决定得过且过,有时候没必要知道太多。我爸不好奇,我也不好奇,大家一起度过二十五年,新帝登基,再过一年,我爸死了。我妈让我继承他的爵位,对谁也不准说我其实是个女人,没成想过了半年,因为皇帝不喜欢我——又或者他看穿了我们的把戏——把我打发回家坐着吃俸禄,从此失去在凌安纷繁复杂官场里的一席之位,又过五年直到今天。我三十有一,仍旧百思不得其解陛下为什么如此恨我,并深切怀疑它将永远是一个谜。我告诉我的朋友高桓:“这恐怕会是我一直带到坟墓里的问题。”
高桓给我倒酒。他和我同年,身高八尺,面目英俊,才名甚旺,更弹得一手好琴,临安城中世家公子论才华姿色,无出其右。有传言说他母亲苏夫人怀着他的时候梦见一位仙人送了一尊玉制小像到房中,通体莹白唯有右眼下有一颗红点,苏夫人心下甚奇,醒来后也不能忘记。后来生下儿子,果然右眼眼尾也有一颗红痣,我这位朋友就凭空多了一条天上灵器托生的传闻,连小字也照着这个起,叫瑕儿,说是白玉有瑕才是人,没了那一点红,就要回天上去,不能再逗留人间。高桓当然是不信的,只会自得于那颗痣助长他的美貌。他毕竟是所有贵公子里最称得上美的一位。
“你是太闲了。”这样一位顾影自怜面目英俊的公子对我这冥思苦想的问题毫无感触,只是端起酒杯,手上皮比白瓷碗更显得剔透,我每次冷不丁注意到的时候都要咧嘴,不知道他白成这样是否是什么可怕疾病的前兆——我们非常不幸地出生在瘟疫年代,我妈说直到我三岁凌安曾经用作疫时医馆的东市都仍没人常住,对此总有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多想点别的就不用考虑天子了。天心难测。”他又瞥我一眼,“你猜他干什么?”
“可是我本来就没事干,不猜天子也要猜别的。”
“那不如来帮我。”高桓说。
他性格高傲又刻薄,那时候也不得志,在当著作郎。大齐历来有修史传统,到盛武帝一朝因为伪符之争一度断了传承,现在的陛下一边厌烦高桓在朝廷上的作风,一边又碍于世家根系不能动高家太多,索性把他打发去处理那些散佚的史料重修史稿。好在高桓喜欢跟书打交道胜过人,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拿这当成什么大事,反而自得其乐。我就不知道能不能耐得住和那些快生虫的书简和旧纸堆为伍寂寞了——我猜大概不行,毕竟每天在家里就已经让我身心俱疲到猜测皇帝的心事,倘若连我发呆的时间也剥夺,恐怕我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我想可能这就是导致我至今还在思考天子为什么不喜欢我而高桓可以坦然以待的原因。他喜欢的东西至少还在他身边。至于我……我嘛,我想我实际上不喜欢什么东西。
“帮你什么?”我伸筷子夹了块鲤鱼肚皮上的白肉,“我可不会舞文弄墨。”
“不是让你帮我写。”他嗔怪地抬起头来,拿起一块绢帕子擦了擦嘴角,“帮我去见个人吧——你知道,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故而我现在停在这间小院子前。房子是新修的,木头上朱漆还正红,大门上悬着一块金灿灿闪光的匾,上书“百岁居”三个大字,在凌安平民聚居的西市惹眼得叫人不能挪开眼睛。我自马车上掀开帘子,上下打量一番,金碧辉煌的地方看上去反而没什么人烟——这就很符合我对凌安一切荣华富贵的常识。越奢华的地方就越大,越大就越容易显得空旷……因此王孙公子们才总要豢养乐师、大摆宴席,才不至于被他们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泼天富贵彻底冲散进一片虚无。我靠在马车的窗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个不过垂髫之年的小童迈过高高朱红门槛,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口齿不清却声音很大地问我公子可是景侯大人。我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受用还是惊吓,差点从车上跌下来。我赶马的侍从福来立刻过来扶我的胳膊,那个小童诧异地抬头,好像不懂这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没有跟他解释,只是急着进去找我要找的人。
高桓说那人有一百一十九岁,在恭皇帝朝于尉军当差,在哀皇帝朝做过镇守龙关的永龄侯的令官,伪符之争后又守西玄门,做到百夫长,其子又继承了他的军职,到今日历经恭、厉、哀、盛武、冲、穆、和七帝,算上当今天子,已有八朝,在和帝朝与其他诸州的另外三名百岁老人一同被敕封了百岁仙君,由皇家出资养在城中,到如今只剩他一个,又被赐了这百岁居居住,在凌安人口中有个别号叫做八朝老人。我浅浅算了算,厉帝做皇帝七年,哀帝临朝一年,盛武帝死得早,天子当了十五年,冲帝八岁登基十五岁驾崩,穆帝又是五十年,再算上现在皇帝的六年,共八十六年,是以恭帝去世时他三十三岁。如此一来,他历经伪符之争时,也不过是我现在年纪……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活到他的年岁。我魂游天外,回神过来时候已经跟着那个小童走到了内堂。八朝老人端坐坐在太师椅上,出乎我预料的并不是一个长着富相的人,干枯瘦弱像棵死树,两颊皮肤如同旧的麻布袋子那样松弛而褶皱地低垂下来,看向我的时候眼睛却放出精光,似乎浑身活力都聚集在那两处,而其余无非是可有可无的配饰。在那样一双眼睛下我觉得他似乎还能活很久……诚然他看着不健康,但在他这个年纪,健康反而更会令我联想到可能的死:人总归要死,那再健康的身体明天也可能立刻垮塌,死是随时回来夺走一切的必然,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就显得恐怖。而对于这种苍老,因为死好像随时到达都令人无话可说,活着就变作向外的延伸。那双眼睛证明他还能努力地活下去,因此比一个普通的人的健康更让我感到奇妙的安心。
八朝老人脸上笑出一千条和蔼亲切的沟壑:“大人找草民有什么事吗?”
我在他对面落座,那个小童站在他不知道几代曾祖的后面,还在望我,像是看个他不懂的奇形怪状怪物:他要是真的这么认为倒也没错,但洞察得太清楚,让我又觉得不舒服。我微微偏了偏头,把目光对准我来专程问询的对象:“晚辈赵琐唐突仙君,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凌安人都称仙君一人历经八朝,见多识广,琐好友著作郎高桓如今奉召修史,资料多有不全,想要向您求教当年恭帝厉帝哀帝三朝旧事。”
八朝老人眨了眨眼,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的下文,他大惑不解一样地盯着我看,末了摇了摇头:“这三朝旧事,以前都是不让说的。”
“以前不能说?”
八朝老人笃定道:“当然。”
“为什么不行?”我回看他。老人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不开窍的石头,眉头一皱向自己的重孙子使了个眼色,小孩心领神会,颠颠地迈着轻快步子跑走了。我怪不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在这我坐的是凳子,没有家里椅子的靠背,更教人感到危险,我上下不着,脑子里混沌,神经紧绷着等着八朝老人给我指点迷津,但老人本人似乎没这个自觉,只当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我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这令他忍俊不禁乐出声来。
“你年轻,没遇上过那个时候。”
“晚辈三十有一了。”
“年轻得很!”老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发出一种皮包骨头相撞的声音,“盛武帝朝的时候,那些事都不能说。现在天子发善心,竟然也要写进史书……”
“什么不能说?”我追问。
“你知道七公子吗?”
我摇头。
“七公子……七公子也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忽而悲切地说,“那时候谁不知道七公子?”
照他的说法,七公子乃是当年宫学里的七位皇子侍读的统称,在擎天城赫赫有威名,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让城中抖上三抖。大齐太祖出身低微,登上皇位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不仅马上得天下,于文化也颇有造诣,急着在各州首府开过官学,在擎天城中兴办太学,又找了城中最顶尖的世家子弟进宫学与皇子陪读,弄得大齐朝纵然宗室将兵乃传统,仍旧隐隐有了重文轻武的架势。此制度延绵到恭帝朝,已经从一种皇室自上而下的劝学行为变为各个世家争宠邀功的渠道——想到这我才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盛武帝废止宫学,找出的理由就是恭帝、厉帝时结党营私屡出佞臣。这一个给了太子当男宠,那一个在朝廷上大放厥词,用祸国殃民都不足以形容。盛武帝治不了世家在擎天城胡搞乱搞——他自己也一半是背靠着世家上位,譬如高桓的太爷爷——至少还可以不让他们在皇宫里假借读书的名号生事。想必这七公子就是当年那些还没长成佞臣时候的佞臣种子,原来在旁人眼中也曾风雅,恰如同我们现在看高桓。
这想法忽地叫我对他们产生出一种兔死狐悲起来。我今年三十一,活到一百一十九岁时,是不是人们也忘了高桓与我是何人,只记得世上有一阵子有一大批不招皇帝喜欢的闲官,家财万贯,出身显赫,却过得不好,是一群故作姿态的废人,每天喝酒、吃饭、弹琴、写字,却没有什么东西流传下来,有的人兴致上来了还要用些丹药,啊,没准药方倒是能千古流芳,帮助更多如我们一样没什么用处的人一用解千愁——反正都是琐事,正同我的名字。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深感我这辈子或许是没办法想通究竟天子为何恨我。八朝老人却显然误解了我的哀愁。
“是啊,”八朝老人说,“我至今想起来也还是伤心,当年永龄侯和定国公都还年轻,我们还叫平公子和晔公子哩!还有盛武帝和乔太守……”
我大惊失色:“他们以前竟然都是朋友?”
八朝老人点头:“那七个人里,我看他们是真正的朋友。”
这事令我大惑不解。本朝人细数从前历史,当年伪诏之乱,永龄侯方平和后来号称“秉笔太守”的东南太守乔礼是出了名的哀帝司马党,后来盛武帝拨乱反正,一个死守龙关暴毙了,另一个倒是没死,投降新帝后被褫夺了爵位,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守打发去偏远地区做虚官,一辈子没有再回到过京城。而定国公是楚家世袭的头衔,楚晔死得早,还没来得及生一个孩子把它传下去,于是便断了——至于别的,那我就全不知道了。总得来说是三个听上去颇为无趣的人:身份尴尬,好像也没什么传说流传,却恰恰可能是高桓最想让我问的。我又皱起眉头,老头自言自语地继续,枯柴一样的手指仿佛算数地弯下一根去。“就譬如说定国公。”他说,“盛武帝迁他的坟去陪他自己刚修好的阳陵,在边上种了好多桃花,开得比寻常花晚,四月中旬是花期,一开花瓣有两层。后来他们守陵的人都说叫定国桃。擎天城人都知道,你们现在都没有听过了?”
我诚实地又摇了摇头——像一个被小孩子拿在手里无聊甩动的拨浪鼓,一会一动不动,一会晃个不停。
“好多传说都没有传下来。”八朝老人摇头,“我当时还听到过一个永龄侯剑的故事,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个故事讲,”八朝老人说,“永龄侯死时龙关战事吃紧,大家没有办法把他找个好地方下葬,可是大夏天,人在外面停上一阵子,早就该臭了,于是我们就只能先找个地方把他暂时埋了——这是真事,我那时候还负责扶着棺材呢。但后来嘛,你也知道,盛武帝一路打进了擎天城,登基做了新皇帝,方家是叛臣,一家老小没被杀的就都流放了,自然没人主持改葬,还是重整龙关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一码事,一队工兵挖出来了他的坟,没敢动,又原样放回去,只有一个人起了贪心,把陪葬的剑拿走了。”
“然后呢?”我问,按照一般这种故事教化风俗的目的想下去,“他遭报应了?”
八朝老人说:“后来他不当兵了,改做小生意,赚了些钱,从擎天城要搬回乡下老家,带着家当出城过河的时候这把剑突然从行李中飞出来,唰地一下往龙关的方向飞回去了。都说是剑也尽忠,只肯跟着人进去,不肯跟着人出来。”
“真的假的?”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怎么知道?”八朝老人笑道,“他们说的是哪把剑我倒是很清楚。我当时在龙关,总见永龄侯拿着那把剑,从来不沾血,还是擦来擦去,擦来擦去,我给他点灯,他说让我多加些灯油,不然太暗,也看不清剑上有没有擦得干净。”
“既然没有血……”我低沉说,“那擦它做什么?”
八朝老人说:“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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