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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君不归

方平为甄夫人守孝三年算是铁了心,恭帝派人去劝,收效不大,倒被他不卑不亢搬出来圣人训言孝道为先,戳中天子为几个不孝子操碎了心的心事。方平本人当然没想这么多,但燕通立刻转变口风,不仅准了他守孝,还特意又批准了恩准了将甄夫人葬回方氏祖坟。这事因此变得很滑稽:方氏祖坟里没有造反的方大将军,倒是平添了一个方将军的妾室。陛下金口玉言说了,也没人敢指出来,虽则恭帝在百官心中没有那么大威仪,到底是皇帝,还是哄着他的时候居多。方平由是在祖坟附近得了一间小屋,暂且留下避世。他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并不可考,我想来也是,没人会无聊到事无巨细地去记录一个下野的年轻人的日常琐碎——何况那些日子大概是真的日常琐碎,除了风吹日晒雨淋之外什么都没有。据说定国公家的女公子和二公子都常去看他,也有乔礼和□□两位皇子接济,但那时候这几个人也都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不是小孩,就是管小孩的,因此更没人费心费力地去钻研他们干了什么。我朝的史官在这期间更关心另一桩大事:西北大战。

这场战争其实从方平入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只是大家怕他被刺激,没人好意思告诉他。恭帝本意是将儿子打发走,让他军中历练,未成想遇到彼时北狄诸部动乱,莫合部首领与他部勾结斩了天子亲封的北狄汗,自立为王,意欲攻打蒙州边镇鳏山城。当时的蒙州刺史郑肃是郑勋的族叔,孝廉出身,本是文臣,因为家族举荐才当上这么个武职。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没见到对方兵马,魂先丢了一半,只想守在城里不出来。这诚然是个办法,北狄人多游牧,少有存粮,冬日里行军,总不长久。然若是这样拖下去,待北狄诸部统一之后有机会休养生息,日后迟早会有一场恶战,恐怕比今日更难解决。楚晔不愿意夜长梦多,当即要求主动出击,打莫合部一个措手不及。燕琏本劝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奈何拦不住,最终还是出兵。岂料天降大雪,齐兵不善雪战,与城中大部队失去联络。宁王情急之下出兵增援,然而来晚一步,双方皆已不见踪影。宁王大怒,下令搜寻,副将欲死谏方拦下来,收拾残兵回到了鳏山。

出了这样的变故,城中人心惶惶,郑肃重压之下反而冷静下来,开始组织守城,又上报朝廷,本已做好死战的准备,未成想此事横生枝节后又有新的变数:楚晔失散在雪原,不仅没死,还联合了被莫合部赶到山中的前可汗的葛梭部残部,在长生峡狙击莫合部,一击得中,将莫合部汗王斩于马下。宁王紧张愤怒地在城上看郑肃布置防务,等着北狄人来决一死战,看见的却是生死未卜的楚大将军提着人头骑着白马兴冲冲地赶过来,马蹄扬雪,遮天蔽日,犹如海浪,一时间喜出望外,只身闯下了城去,连冠掉了也不知道,只顾着扑到楚晔面前,一边抓着他手:“你还活着就好”,另一边又道:“这事成了,日后擎天城也好交代了。”

虽是如此,北狄此番一乱,各部又开始各自为政,杀了一个首领,另有一二三四五个纷纷冒出来,好不好交代尚不知道,这事报到擎天城去,恭帝还在愁怎么解决、庆幸自己先见之明派了兵去,福王先大发了一阵雷霆。原来泰和公主当年下嫁,就是嫁给了北狄汗,那汗位一再易主,公主竟然成了他们哄抢的宝货。大齐因有龙女救子的传说,宗室女子地位向来比前朝高一些,泰和公主又当过颇长一段时间的天子独女,受尽了父母兄长宠爱,下嫁一事本因循旧例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突遭横祸,身家不保性命堪忧,几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哥哥的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连上三表,要求陛下支援西北,将燕鸣君带回。他这么一说,恭帝慈父之心亦被唤起,不日便下诏要求云州发兵,与蒙州左右夹击,干脆灭了北狄。

云州时任太守是楚晔的亲舅舅高琼。定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并未纳过妾室,虽于庶务上有意与妻子娘家划清过界限,两家私下交往,亲情之间却颇为亲密。高琼见外甥有难,自然毫无保留,楚晔与宁王才知这北狄之事为何尾大不掉:北狄祸患,古已有之。初时是他们游牧而居,到了荒年,便唯有要南下劫掠维生,后来与骊朝争斗数代,终于归顺,却又与朝廷多有摩擦。这北狄人与中原人不止语言,文化民俗亦不相通,北狄人自诩天之骄子,朝廷派来的官员又多当他们是不教化的蛮子,态度残虐,哪怕是有心想与他们共处的,也不愿自降身段将北狄人看作与中原同等。僵持之下,各不相让,如此几十年,两族百姓混居之间衣食住行虽越发相近,却是离心离德。当年大齐声威正盛,尚可凭武力踏平西北,然久而久之也无力管辖。因此上现下即便能将北狄诸部全数杀灭,也不能一劳永逸,日后但凡有一些风吹草动,这北狄人但凡还有一个活着,照样还要揭竿而起。而北狄人纵然占了大齐边镇,也同样难以让中原人心服口服。如是看来,若想要西北太平,须得收买人心经营民生徐徐图之,全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这仗于是一打就是三年。即将尘埃落定之际,郑肃急切地等着前线捷报,信使骑着骏马飞驰而至,传来的却是擎天城中天子病重的噩耗。据说恭帝在主持过秋狩后回宫,便一病不起,甚至就连当年龙女祠的卜辞也被太子下令封锁而没有像以往一样广而告之。郑大人大惊失色,立刻令人去通报宁王,身边谋士却是劝他:“使君最好先别说出去。”

这郑公茫然侧目。那谋士又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这事传出去一则动摇军心,二则……”他压低了声音,伸手朝天轻轻一指,“那位对咱们殿下有所怀疑并非一日两日的事,现在若是贸然行动,恐怕反会招惹是非啊。”

郑公闻言默然,啧了一声,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并没有发出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于是天子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宁王的耳中,衍生出成千上万的稗官野史,其中不乏有人宣称,如果当时宁王能够接到消息赶回擎天城,恭帝就会把皇位传给他。但另一些记载则会断言这全是无稽之谈,那时候陛下最爱召见的人就是太子和定国公,他成夜成夜地把他们叫进他卧病修养的行宫,全然不顾太子还有监国的重任。他们聊了什么没人知道,我很恶毒地猜测其实无非是拉家常。谁也不信恭帝能留下什么锦囊妙计,而他们又恰恰是他自以为青春年华的见证人。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讲除了回味过去,没有什么能做。天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最终驾崩在端文三十年的腊月二十,终年五十八,仅差十天就能见到新一年春天的太阳。

在他陷入临死前的昏沉之前曾违反旧例召见过当时理应正在守孝的方平。洎废太子死后便从来只在宫城内活动的徐老破天荒骑着一匹快马冒雪赶到了永龄侯的草庐,深绛色斗篷与少年人身上白麻布几乎被雪覆成同样颜色。方平错愕看着他,甚至忘了接旨,只在数九寒风中茫然站着,看着徐老从袖子里抖开一张黄绢,念了两句,咬咬牙冲过来,一手捉住方平的袖子,塞过去一个包袱:“陛下要见你,不要披麻戴孝进去,换上这身。快,马上!莫要迟了!”

方平拆开包裹,里面是那件水一样绣着竹叶暗纹的旧衣。母亲给他的。甄夫人。这件衣服太久不见,他一瞬间几乎落下泪来。然而徐老还在焦急催促:“若是迟了,就是抗旨不尊啊,永龄侯!咱们俩都得掉脑袋!”

于是方平不得不换上那件衣服进宫面圣。风雪交加中的显元殿一切都是无声的。没有忙碌的宫人,没有进出的近臣,方平看惯了的森严华丽的宫殿僵硬地矗立着,窗内闪烁如豆灯光也暖不了那铁灰色的天,比往日更遥远辽阔、更有无边无际的肃杀。一切死一般静止在昏暗中,其上只有雪在飘落风在呼啸,然而雪和风不停,就是没有尽头也没有起始,说到底仍旧是停滞的。方平跟着徐老沿着漫长宫道快步向前,脚步在积雪上留不下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中间也不过是一片雪——进了这混沌世界,就没了踪影。

到进了殿内才有暧昧的光从帘幕后柔和地亮起。那个方平见过的宫女如今已经是宫嫔,跪在陛下榻前侍药,方平恍然了一刻才认出她的脸。她却不认识他了,只见他们来了,低声对陛下说了一句什么,原本萎顿在层层锦绣里披头散发的燕通闻声睁开了眼睛。一片惨白的皱纹之中裂开了缝隙,露出浑浊的伴着血丝的眼白与发灰的眼仁,好像也很快要混杂到一起去。方平惊骇于他老得如此之快……整个人似乎都小了,是一层一层的褶皱,一层一层干枯的皮肉裹着骨头,又渗出黏腻的油脂。他颤抖着跪下去,比在他母亲病榻前跪着的时候更有一种面临死的恐惧。人与人的死是不一样的。帝王的死与他母亲的死截然不同,并没有那种虚无的安详,相反,太多了,他能感觉到什么东西随着天子的手向着他攀过来……方平说不清楚,但听见天子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你是真像燕珏。他像他阿娘,你呢,又很像你的姑姑……”

他气息不畅,每一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都吞进去了一点,似乎令人毛骨悚然。方平全然不觉,听到姑姑二字,便只顾着追寻下文。天子又说:“你这件衣服也是他的……朕还记得,是出事之前,让宫灯给燎了,听说你娘善缝补,就让你大哥拿回去了……后来就出事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真像呀,你是真的像方家的人……”

方平不做声,只跪着。天子的手从他的手臂摸索着到了肩膀,最终落在脸颊上,触感似有似无,浓重的药味和灰尘味却萦绕不去,随着动作起伏。他这样待了很久,吐出一口浊气:“你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吧,取字了没有?”

方平摇头:“臣……母丧未过,长辈离世,还没有来得及取字。”

“那朕送你一个表字,好不好?”陛下轻声道,“你父亲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对朕说是要祈求我大齐天下太……”他骤然咳嗽起来。方平连忙去扶,惊觉天子身上竟然滚烫,想要收回手,又忍住,只听见天子又说:“天下太平,大治之世,这是你父亲遗愿,也是朕之所愿……不妨便叫延治……”他越说越模糊……方平一句话不说,僵在原地,好像也和显元殿一样在风雪中失去了过去现在与将来,甚至没有发现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声音闭上眼睛重新陷入了昏睡。他这么待了很久,直到那个宫嫔又叫他。

“永龄侯,”她说,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有那么惴惴不安,“陛下要歇息了——您回去吧。”

永龄侯自那之后平添了一个新字叫做延治。定国公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眉头紧蹙,想要让他改掉,然而那时陛下已经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无人有心再去违抗他的意愿,既没有机会争论,也害怕倘若稍有不慎,就要落得一个加重天子病情的罪名。于是也唯有默默承担下来。定国公本意是待事情稍稍明朗,再另找个由头改掉——他是见识过当年旧事的人,无法不以为这是件不吉利的事。方平反而不说话,任由他怎么问,也没有答复,很久之后才低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敢违抗。”

他也不想违抗。他天然地像那死了的太子,他们身上都流着方家人的血……方平除了接受它没有别的办法。这也是他母亲的愿望。要他做个堂堂正正不辱没门楣的人,不辱没他的姓氏,也不辱没她。因此如今他也只能接受天子对他的安排——这是忠诚,也是恭帝相信方氏清白的唯一证明。他要这个孩子带着死者们的理想活下去,本身就澄清了一件事:他原是不相信那些死者有罪的。方平因此而感到一阵解脱,仿佛那个困扰了他那样久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她的父亲是一个好人吗?是的,他是一个好人……天子用他那死气沉沉地声音在方平的耳边宣告,他是个好人,而你也确实是他的儿子。这是天子的恩赐。方平并不相信天子有什么伟力,任何人看见恭帝躺在病榻上的模样都不会对此再起幻想,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那永恒的冰冷的宫殿里这句话就像一旁燃烧着的宫灯那样灼人……他时时回忆那温度,然后才能确信自己没有被那汹涌而来的死吞没。而定国公知道他的回答也只能长叹一声。

而定国公终究没有机会再和天子商讨关于这个名字的问题。腊月二十的晚上太子和刘皇后眼含热泪出了寝宫,宣布天子驾崩的钟声在擎天城的夜间响起。雪还没有化,正好昭示了全城的缟素。

照旧例停灵七日之后燕琮亲自步行送大行皇帝灵柩出城,在业已建好的陵墓前指天为誓,许下自己必然要继承父亲遗志、做孝子明君的诺言,并于新的一年元日继位为帝,改元广仁。广仁元年的日光下端文三十年残留的冰雪不得不消融,人们隐约见到变动的前奏。至少对于方平来讲是一件好事。他接到调令,从守孝的草庐中搬了出来,改任虎贲中郎将,据说也是先帝的意思,要让他接他父亲和长兄都曾做过的位子,约莫是个有兵权的,然而天子倚重舅舅,在宫中禁军统兵最多、说得上话的,还是隶属大将军治下的诸校尉。刘炯长子已然外出到江州赴任,刘续和刘长恩就被留在了父亲麾下,分领北苑、南宫两路禁军。原本的北苑校尉张渝倒是升官,成了个前将军,方平还去给张象道喜。张象听了,又把一把鱼食浑撒进水池里,不知与谁怄气:“有什么好恭喜的,不知道让他做什么呢。”

还在八皇子府里做文学掾的乔礼听说,一边斟酒一边跟他开玩笑:“你这几年茅草房,换来一朝官运亨通,现在是比我好多了。”

方平回来,乔礼做朋友的,自然要请他来府上小酌,酒是好酒,乔太傅珍藏的十年佳酿,琥珀色,比宣岷那次在牢里请方平喝的好酒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平知道自己定然不胜酒力,只敢小口地抿,乔礼放下手中白玉杯,指着他笑道:“你这样喝,好酒都给你糟践了,老头子知道了要骂我。”

“喝多了我受不住。”

“多练练就好了。”乔礼说着又伸筷子搛起一颗腌过的鹌鹑蛋来,正要吃,想起来什么,又放进方平盘子里。方平看他这样子,心里想他恐怕是已经醉了,还未开口,乔礼仿佛猜透他想什么,莫名其妙少有地坚持己见起来:“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记得你最爱吃蛋。伯昀还嘱咐过我这件事……”

方平时至今日听了仍旧得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伯昀是楚晔的字,想到两位朋友还远在天边,不由得叹了口气,也就没再和乔礼争辩。两个人算是久别重逢,本应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候却又好像各怀心事,说也说不出,只好抬头望月。

很久之后才听见乔礼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方平没搭话。乔礼又低下头,自言自语般叹息:“伯昀和宁王也不回来。他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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