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姬侨再醒来时,就什么都不对了。
他被人叼着舌头,紧紧抱在怀里。
姬侨不解,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姿势?到底干什么需要这么奇怪的姿势?
挣扎是必备环节。
姬侨也算自小练武,力气并不算小,可推搡之间,他总觉得自己在推一块冰凉的石头,所有的力气推过去,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音。那人的双臂锁链一般坚固,将他牢牢抱着,叫他无论如何也推不动挣不脱,只能继续被人叼着舌头。
舌尖刺痛,被人咬破。几乎是一瞬间,他身上的那块挣不脱的石头就热了起来,好似突然活过来了一般。
此刻,姬侨还在那间破庙里,烧已完全退了,甚至还有匹马站在庙里,要不是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甚至会怀疑前夜经历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他的黄粱一梦。
但最为诡异的事还要数他身边,不,身上凭空出来个怪异青年。
姬侨转动眼珠,看了那近在咫尺的青年一眼,正对上对方澄澈而锐利的目光,那一刻,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呆滞在原地。直到对方托着他后心的手晃了晃,他才意识到禁锢住自己的“枷锁”已经松开。
全力将那人推开,他发现自己的外衣已被那人褪去,中衣被解开,大半个胸膛露在外面。姬侨低头就看到自己心口处不知何时被印上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红色印记,圆圆的,像一轮红日。他用手指擦了又擦,那块红色印记岿然不动。
“这是什么东西?!”他用指腹反复揉搓着那块印记问面前的怪异青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过于惊恐已经变了调。
“一个标记。”青年答。
“什么标记?”
青年看着姬侨强装镇定的神情,温声解释道:“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会有这个标记。”
“东西?!谁是你的东西?!!!”
姬侨对于眼前的事实在难以消化,他本打算从地上站起来与那人“平等”交流,可因为先前连续高烧又满身是伤难免身体虚弱,他爬起来后脚下发软,眼前发黑,还没站稳,就又直直跪了下去,正跪在青年面前。脑子烧坏的时候手脚自然也会不好使,跪下的时候手也没跟上,姬侨整个脸砸在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青年居高临下,看着撅着屁股跪在自己面前的姬侨,神色平静,像是对于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他的声音平缓而高傲:“倒也不必如此跪拜。”
“啊?哪个要拜你?你做什么梦?你谁啊?!”
姬侨捂着鼻子爬起来,青年审视着他的那双眸子,流光溢彩,仿佛缀着星光万千,闪耀夺目,姬侨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星光晃了眼。
不同于素日里平民们的简单装扮,青年头发散着,中间零星绑着几条细辫,仿佛许久不曾打理有些糟乱,脖子上和腰间挂着兽骨制成的饰物,赤足。说他是乞儿,可发尾缀着数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皆是上品成色,价值千金;说他不是,却又衣衫褴褛,身上连块像样的布都没有,就连腿上也是裹着兽皮保暖。姬侨看得一头雾水,一时间也说不好自己面前的底是个什么人?
那人道:“我叫金阳,不是你说你认识我的?”
“我何时说过?”
金阳道:“昨夜,此地,你说你知道我是谁,愿意将一切献给我,让我为你实现心愿。怎么?如今你却要反悔了?”
姬侨长大了嘴巴看了看眼前人,又看了看高台上隐在河伯身后的神像,只觉得自己怕不是高烧烧坏了脑子。
而后,他飞身上马,夺门而去。
没头没脑跑了一天一夜,待他停下,才发现那名为金阳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身后与他背对背,慢悠悠对他道:“你跑了这么久不饿吗?不累吗?身上的伤口不疼吗?”
姬侨听了他的话骑在马背上仰天长啸:“我还这么年轻,凭什么要我死?!老天爷你到底长眼睛了没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感叹,就再次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姬侨觉得果然今天也不太好。
老鸹来了又去,站在他头顶撕心裂肺地叫着,像是非要叫到他魂飞魄散才会停下。
看见那队截道的黑衣人的时候,姬侨想最近脑子有病的人怎么突然多了起来?大白天穿夜行衣这种事到底是要多缺钱才找得出来这样的杀手?
那队黑衣人的水平如他意料之中参差不齐,有的人身体素质不太行,连他的马都追不上,有的人拳脚功夫不太行,他还没顾得上比划两下,对方就倒下了,还有的人运气太差,追他的时候跑得太快没停住,跟着他一起从悬崖上掉了下来。这悬崖有点高,小树又有点少,那几个人掉下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声响了。
不过姬侨自己也没能好到哪里去,虽然被峭壁上的小树接住,但他右边的胸膛被小树的树枝捅出来了个窟窿,暗红色的血顺着树木枝干不停往外涌,就算没有掉下去,离死也不远了。
可是他不想死。
这世上,人但凡能活着,都不会想死。
跟老鸹一样,秃鹫也已在他头顶盘旋多时,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下来啄他的眼睛,叼他的舌头。
“你就快要死了。”金阳对他道。
“你为什么还不死呢?”
“反正你总要死的,早点死了就不用受这样的苦楚,又何必这样硬撑呢?”
大约是因为坐的离他很近,金阳的声音清晰异常,三声质问振聋发聩,仿佛此时还活在这个世上是他天大的罪过。
“每个人生来都是要死的,总不能因为知道自己以后要死就干脆挥刀自刎吧,不愿意死当然是因为有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姬侨说着吐出一口血沫。
他挂在峭壁正中的一棵小树上,脚下的幽谷云遮雾罩一眼望不到底,只有野狼的呼嚎会时不时从谷底传出。那是一道狭窄的地裂,在谷中看天仅细成一线,仿佛是由盘古手中的巨斧凌空劈出,向下直通九幽。
自河伯庙里遇到金阳,金阳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人不仅神出鬼没,更好像没有重量一般,尽管此刻紧挨他坐在小树上,也没有见小树因此多弯些腰。他流出的血滴落在金阳**的双足上,不肖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姬侨能明显的感觉到,身旁的人越来越热,像个巨大的炭炉,甚至能将山石熔化,而自己越来越凉,即使能将山石熔化的炭炉也暖不了他。
为什么还没有咽气呢?
姬侨自己也不知道,他偷偷看了一眼金阳,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但却不知神明是否会垂怜。
“救命!咳咳……咳……”
他有气无力又喊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咳出来的血越来越多。
姬侨挣扎着抬头,颇为不甘地看了一眼将要俯冲下来的秃鹫,寒光闪过,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自天空坠落,将已经归入山涧的群鸟惊起,黑压压一阵,映着漫天霞光,冲向天际。
一个时辰后,姬侨击落了最后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再次陷入昏睡。
你怎么还不死呢?
这句话好像很多年前就有人在问他了。白天问,晚上问,日日夜夜不曾断绝,就连睡着做了梦,都还有人在问他。
姬侨也一直想反问一句,他为什么要死?
他明明活的好好儿的,论身份,自己出身贵族,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是吃喝不愁;论长相,自己虽然比不上公孙夏,但也五官端正,绝不是那种会把小孩儿吓哭的丑陋模样;论人品,他活了快二十年从未作奸犯科,也不曾投敌叛国,气运虽然不怎么好,但他人品尚可,为什么要死呢?
他一直以来都在做一个梦。
梦里,地平线处涌出金光万缕。
河岸边,数不清的人排起蜿蜒的长队,跟随素色衣袍的祭司缓慢前行。
他看见成年男子合力将巨大的人形石块抬至距离黄河河面数十丈高的河床之上。
他看见霞光将巨石的一侧铺满,祭司用溶入鲜血的红色染料在石块表面画下繁复非常的咒文,狂风四起,河面掀起了数丈高的巨浪。
他看见女人和孩童依次走向岸边,将怀中捧着的殷红色陶器碎片投入河中。
他看见太阳跃出地平线,星辰自天幕消失,曲折的岸边数不清的人双手掩面似在哭泣。
他看见巨石坠落,最终,沉没在狂风卷起的波涛之中。
那似乎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这个梦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回,次数多到很多时候姬侨都会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己前世的记忆?那些人所祭祀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如果那些人祭祀的真的是自己,那他一定是个倍受仰的人,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去死呢?!
看着姬侨趴在枝杈间不再动弹,金阳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刚落下来时姬侨还会一边吐血,一边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将小手指粗细的树枝一端削尖,然后大声呼救,将崖上的黑衣人引下来,一一击杀,尽管他自己都被穿成了串儿,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去取别人狗命。
金阳问他为什么不求那些黑衣人先把自己捞上去,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姬侨一边吐血一边对他说,谁会费那种力气把他拉上去,他们只会将小树砍断看着自己掉下去摔成肉泥,然后找条安全的小路,舒舒服服走下去,收了尸体,回去复命,这样做既安全,又简单。但自己眼下这样子大约也活不了了,所以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大家一起死。
金阳叹了口气起身,他站在小树上向下看,那山谷深得让人眩晕,可他仍然没有犹豫,一脚将托着姬侨的小树踢断,跟着姬侨一起掉了下去。
人们都说,死,是毁灭,是失去。却很少有人明白,死,是苦难的终点,是不幸的结尾。
峭壁下,幽谷底,金阳稳稳接住自山涧坠落满身是伤的年轻人,对他说:
“既然你不想死,那就暂时不死了吧。”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死,比活着幸福多了。
“阿侨,要拜神了,快走!”
“就来!”
姬侨将?头收好,小跑着跟上前面已经集结成群的农户,生怕自己掉了队。
其实姬侨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从山上掉下来还没摔死,他甚至记不太清楚自己之前是不是受了伤,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问他为什么还不死,他说他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完,所以不愿死去,然后他就好端端地躺在峭壁下了。
从谷底出来后他就在洛邑旁的一个小村子里落了脚,追杀他的人那么多,总是跑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大隐隐于市,姬侨七拐八绕的用自己身上藏起来的最后一小块金子从一个落魄贵族手上买了块儿连根野草都不会长的田地,假冒农夫,过起了男耕但没有女织的生活。
祭祀,是他落脚的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每个月的都会有的活动。
时年,人们为了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或是健康长寿无病无灾,天子要祭神,诸侯要祭神,贵族要祭神,平民要祭神,甚至连奴隶也要祭神,就算不祭神,也要祭祖先。
但姬侨从来都不信这个。
郑国的大巫祝曾预言他会使郑国天翻地覆。
姬侨从小都想,要真是这样,那他该美得惊天地泣鬼神,勾勾手就得有人前赴后继为他甘心赴死;要不然就得是拥有神力盖世,无人能敌,威震雄州大地;最不济也得顺风顺水,想要什么有什么。
然而这些他一样都没得到过。
不仅如此,他此刻还得挽着裤腿下田种地,这样的他连家都回不去,又如何能使郑国天翻地覆呢?
由此可见,预言和祭神都是鬼话,都是被有心者编造出来,用以控制他人排除异己的傀儡线罢了。
“你要是不想拜就别拜了。”
金阳站在姬侨身后看着他不情不愿地跪下向着泥塑的神像磕头,莫名觉得既别扭又恼火。
“那怎么能行,我要是跟他们不一样会被人排挤的!”姬侨俯身跪拜道。
这世上有的人卑躬屈膝是为了荣华富贵,有的人是为了一线生机,而姬侨,是为了不被村民排挤。
关于金阳,姬侨也尝试着找洛邑的各种大夫、巫医看过。人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病,居然能看到明明不存在的东西。
有的人捋着胡子恩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有的人趴在他胸口找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圆形的印记;还有的,直接说姬侨不如回去准备后事。姬侨问为何,那人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已经开始出现名为“死前走马灯”的幻觉了。
姬侨自然不愿意自打脸承认金阳是什么神仙鬼怪,只得不断暗示自己是得了病出现了幻觉,或许有一天他一觉醒来,病好了,金阳也消失了。
“你这样敷衍了事心怀不满地拜神也不怕神明降罪?”金阳的脸色铁青。
姬侨看了看供案上的神像,压低了声音对金阳说,“怕什么?他们把那个泥人儿捏的那么丑,就算真有神明,神明也会先怪捏泥人儿的给他捏的太丑,没鼻子没眼的,哪里还顾得上来怪罪我?……你光说我,我虽不诚心但好歹也是磕了头的,你这直愣愣杵在原地,怎么还好意思说我?”
三个月的相处下来,姬侨对金阳随意了很多。
金阳双手抱臂站在旁边,看着姬侨,严肃道:“我拜它?我怕这土墩子受不起。”
姬侨想,好家伙,他还嫌弃我不恭敬,自己还不是把神像叫土墩子。
夜色完全降临时,便要献上祭品,村民们排着队,将家里最好的东西一一摆在供案上。与往常不同,今日摆好祭品后,每一个参与祭祀的村民,不论老幼,不分男女,还要将自己的血滴入神像前的器皿,献祭给神明。
献祭完毕,村民将火堆点起,唱起姬侨完全无法听懂的祭文。
姬侨万般不解,舔着割破的手指偷偷问身后的老人:“田伯,今天的祭祀怎么跟前几个月的不太一样啊。”
“嘘,低声些,低声些。”老人声音极小,姬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之前拜的是后稷大人等保佑咱们能年年丰收的祖先,管的是咱们的田粮,今天这位神明管生死,若是换做天子贵族,是要用人牲的,莫多话,莫多话。”
待到祭祀完毕,连月亮都已经落下,姬侨觉得奇怪,很少有祭神放在午后或是晚间的,而且还要人牲的神更是少见,这凶的都不像神了。
“像什么?”
“像巫觋们说的厉鬼。诶?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姬侨答完才觉得不对。
“哪是我知道你怎么想?是你自己想的太出神,一不小心全说出来了。”金阳指了指他的嘴,“祸从口出,慎言。”
又是这句话。
姬侨从小到大都十分讨厌这句“祸从口出”,他有些气恼将金阳的手推开,却不由自主地“诶”了一声。
“怎么?”
“你的手,怎么是热的?!”
他还记得三个月前跌落悬崖的那个夜晚。
谷底漆黑,连日光都不曾光顾过,他在黑暗中看不清路途,被金阳牵着一步一步往山谷外走。可走了不到一炷香,他就受不了了——金阳的手太凉了。
凉得就像握住了冰,不仅暖不化,还快要把他冻伤了。
“那你扶着我的腰好了。”金阳说。
金阳的腰间围着兽皮,还挂着几颗狼牙做点缀,虽然没有温度,也不像冰块冻得人难受。就这么一步一步,将他从漆黑的谷底带了出来。
那种能冻结万物的冷,姬侨至今难忘。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又摸了摸金阳的手,确实是热的。
“为什么?”姬侨不解。
“为什么我的手变热了?”
姬侨点头。
金阳难得笑着,对他说:“你就没有想过,你刚才拜祭的土墩子也许就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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