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西?”
“子西!”
“公孙夏!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说句话!”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满脸是泪,从驷氏老宅到南殿,再到西宫门前,姬侨仿佛丢了魂儿一样,连马也忘记再寻上一匹。
一场来势汹汹的火将城中大片的房屋烧毁,随时随处都能听到木梁倒塌发出的巨响,不知何时,呛人的黑烟已经将全城都笼罩在了阴霾之中。
他面前的狭窄通途是被人硬生生冲开的,满地的血将青石阶冲刷得猩红刺目,四处横陈着的尸身彼此交叠,垒成了延绵的“尸丘”。
除了公孙夏,郑国不会再有其他人有这样的胆量和毅力能开出如此血途。
姬侨跑了一路喊了一路,可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回应过他一声。被鲜血引来的乌蝇飞的到处都是,那一刻都不曾停歇的“嗡嗡”声吵得他头痛欲裂。
剑就握在他手中,可他依旧害怕。
自国都的西南角一路杀到此处,见了太多的血肉白骨,姬侨手中的剑断了又断,已换了数柄。
今日朝会,以侯晋、尉止、司臣等人为首的五姓家族骤然发难,将参加朝会的国君及上卿拘禁。
因为五族叛军人数众多,又与国都的卫队相互勾结,在朝会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这群乌合之众不仅挟持了郑国国君以及郑国绝大部分重臣,甚至还几乎同时控制住了新郑的所有城门。
姬侨在新郑近乎掘地三尺,也只堪堪排出战车十余辆。为了能让援兵顺利入城,所有能被姬侨调动的兵士和战车都被派往了离王宫最近的北城门接应此位居六卿司马的公孙虿,而他自己只带了一小队亲随往王宫救驾。
姬侨一直都在想他是不是应该也喊喊别的,万一有其他被他喊到的人应了呢?
就在他走神的功夫,宫中一股巡逻的叛军和他们纠缠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在宫中的行事十分顺利,那些与他们纠缠起来的叛军士气颇高,勇猛的差点挥手就在他胸前开出个血红色的窟窿。
姬侨看着自己的仆从亲兵被对方的士气吓得浑身僵硬几乎是被吓破了胆,顿感不妙。
“吁——!”
伴随着一声战马高亢的长啸,一杆长矛忽然从正在交战的人群中穿过,将一名叛军直直钉在了宫墙上。在被长矛捅穿前,他手中的利刃离面前守军的咽喉只剩下一寸。
一阵浓烟漫了过来,只听有人喊到:“所有叛军即刻放下武器,负隅顽抗者,死!”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战车压过路面发出的隆隆声响。
那个声音雄浑有力,凡是驻守国都的军士几乎无人不识,只是那声音的主人明明不在城内!
难道北城门已破?
就在叛军们狐疑之时,又有数杆长矛袭来将多名叛军钉上宫墙。救驾的护卫看到此番情景,瞬间有了底气,配合着身后不断飞来的长矛,很快便将这股叛军斩杀。
待众人擦去脸上的血水透过渐渐消散的浓烟回头去看援兵时,却只等到姬侨一个人拖着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几杆长矛,慢悠悠的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少主……援军……”
众人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援军,不过都是姬侨一个人做出来的拙劣戏码罢了,不过就是趁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钻了个空子。好不容易才有所提高的士气,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又回落到了原点。
“去喊。”姬侨看着众人又渐渐暗淡下去的神色,向着身边的护卫吩咐到。
“喊什么?”
“喊‘禀告司马大人!此处叛军已全部投降’。”
“可……可,司马大人不是还在城外?!”
姬侨瞪了那人一眼沉声道:“你知道司马大人还在城外他们会知道吗?让所有我们的人都给我大声喊,一刻也不要停。”
随着命令下达,不多时城内、宫墙内只要有国氏和驷氏子弟和私兵的地方都在叫嚷着“誓死追随司马大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说司马大人公孙虿疾行千里,入宫平叛,亲手斩杀叛军是何等的超群绝伦,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的平民们拍着胸口稍稍定心,感叹司马大人神兵天降,救人于水火,可谁也不曾问是否有人亲眼看到。
在嘈杂的叫嚷声中,内城王宫只剩下距离宫门最远的北宫迟迟不见响起这样的呼喊。
找到了。
姬侨片刻也不敢迟疑,随手提起一把剑便向着北宫飞奔而去。
他以为公孙夏会等他的,毕竟他们从小就在一处,睡过同一张床,穿过同一条裤子,一起犯错,一起受罚,自然也是要一起挨刀子的。
可他整肃完守备,才发现驷氏老宅已近乎人去楼空,家奴凡是还能跑动的一个都没留下,好不容易看到个腿脚不好没法跑的,姬侨才知道公孙夏一个人掂着长刀杀尽了拦路的叛军,入了王宫救驾。
姬侨从来都相信,若论单打独斗,郑国之内除了司马大人公孙虿之外没有人能打得过公孙夏。他从小便是司马大人亲自教习,偏还是个最勤奋的,不论是盛夏三伏,还是数九寒冬,从未有一日懈怠,从来都是别人还睡着他就已经开始练功了,别人睡了他还要再多努力三分。
在郑国民间对公族的种种传闻中,公孙夏和司马大人公孙虿就如同矗立云端的神明,非凡人所能及。
可叛乱不是单打独斗,在王宫疯狂屠杀的五族叛党只会一拥而上,两个拳头的力量终归薄弱,即使神明也随时可能陨落。
如今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要命了,可有想过我当如何?
然而,姬侨刚刚狂奔至西宫殿前时,道路上逐渐干涸的血液已经开始黏他的脚,他的心底莫名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渐渐停下飞驰的脚步,最后在西宫正殿门口停了下来。
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召唤,姬侨那一刻没有再急着去搜寻公孙夏的踪迹,反而硬着头皮将西宫的门推开,平时喧闹的宫殿此刻寂静得如山野幽谷,连个鬼影都没有。大殿中的烛火还剩下几处未曾熄灭,借着昏暗的光,姬侨终于看清。地上躺着的有他常常见到的照顾君王起居的宫人,有曾托他带月例回家的护卫,还有各式各样他认得的不认得的官服,以及难以分辨的人的残肢。
抬起头,西宫主梁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四目相对,那双已经快要爆出的眼珠骇得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踉跄之中,姬侨脚下还踢到了个浑圆的东西,骨碌骨碌滚出去好远。梁上挂着的那人他认得,那是公孙夏的父亲,是郑国的最高贵的执政卿。
低下头,姬侨发现被自己无意间踢开的浑圆物体他也认得——那是他父亲的头颅。那颗头颅停在距离他两三步的位置,嘴朝上,眼朝下,也正睁着眼瞪他。
两个时辰前,那颗头颅的主人还帮他掖好了被子,在他胸口轻轻拍了拍,说天凉了,不用起太早。
四目相对,姬侨只觉得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后退了数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父亲……”
看着眼前光景他哑着嗓子奋力喊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声。
“子西。”
那声音硬生生从他胸腔里冲出,低沉的,愤怒的,仿佛他穷尽本能只能喊出这两个字一般。
头顶的人看着他,地上的头颅也看着他,那些人都去了哪在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他将长剑抛出,卸下横梁上的尸身,脱下已经有些残破的外衣盖在他至亲分裂的身体上,再没有任何迟疑,便立即提着剑向北宫跑去,脚下溅起的血水将他的衣摆洇成了沉甸甸的红。
要快,要更快!
他跑得快的仿佛恨不得从地面起飞,就连迎面的风也因为他的飞奔而变得异常凛冽,刮的他睁不开眼,看不清路。
北宫殿前,仅公孙夏一人便将叛党斩杀过半,白衣浴血,天神降罚,他提剑缓步向前,每一步都仿佛楔入地表,坚定地让人望而生畏,再无人敢上前一步。
尽管如此,叛军首领尉止也并无分毫畏惧,他与公孙夏相向而行,将身前挡着的护卫拨开,亲自上前迎战。
尉止手中执一柄灰色的长剑,长剑无刃,剑身长四尺宽两寸,率先发难。那长剑外貌平平,尉止的武功也并不算高,可诡异的是,公孙夏手中的陨铁剑还未触及尉止随手劈下的无刃剑便已碎成数节,那灰色长剑的剑尖自公孙夏胸前划过,鲜红色的花瞬间便铺满了他的白衣。
姬侨跑得几欲断气,生怕自己赶不及上前去替公孙夏挡住紧追而至的攻击。眼见利刃再次追至公孙夏胸前,他在一片大脑空白中只得本能似的抽出怀中的匕首向着尉止的面门掷出。就在此时,棕红色的战马自他头顶越过,尉止侧身躲开飞刃,回过头,一柄长枪已经直取他的咽喉,枪头上的红缨顷刻间吸饱了鲜红的血液,尉止瞪着眼,那令人胆寒的兵器也自手中脱落。
倒下的公孙夏被赶来救驾的公孙虿接住,而姬侨的匕首钉进了尉止背后另一名叛军首领的心窝。首领被歼,叛党瞬间溃散,却有一人趁乱夺下尉止的佩剑,破窗而出。
年幼的君主惊慌失措拖着湿哒哒的朝服从叛军的尸身中爬出,看着北宫大殿里的近百具尸体,他终于扑到公孙虿身前嚎啕大哭起来。
“叔父,您怎么才来啊!”
“公孙侨。”
“在!请司马大人吩咐。”
“我郑国有多少军队?”
“我郑国中军及公室各族的私兵一共十万,其中六万守卫国都,城中有两万守军,王宫内守卫八千,其余分散于四处城门公室各族,城内战车一百三十七辆,国都卫队掌管五十。”
“你不是都记得一清二楚吗。”说话的人披着铜甲,面具将他的脸遮住,总让人觉得寒意森森,“你事事均心中有数,为何还会如此怯懦?”
“我……不知道。”他说着低下头。
“你已做的很好了,阿侨。”
那人卸下面具,面具后的那张脸被晒成小麦色,薄唇,浓眉,神清气朗。姬侨觉得只要他站在这里,整个新郑都会异常安定。
“司马大人恕罪,我实在……”没有做好那些事的勇气。
“我并非说你有罪。”公孙虿一眼就看出来了姬侨心中所想,“所有事努力去做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问心无愧即可。没有什么人能把所有事都做的完美,人要学会放过自己。而且就算做错了,还有兄长,兄长永远都在你身后。”
他抬头看着公孙虿的脸,那人对他微微笑着,眼里全是对他的希冀。姬侨感觉像是被灌入了一股力量,令他全身都发起热来,随即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公孙侨,醒醒。”
他被人拍着脸叫醒。
头脑依然发昏,眯着眼问:“什么时辰?”
“亥时。”
在金阳报出时间后,他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腾地一下翻身下地道:“叫的有些晚了。”
月光自破窗偷偷潜入,在地面撒下一片银霜。
亥时一刻。
黑衣人自南墙上的窗翻入,动作利落,他手中的灰色长剑朝着侧身躺在席上的人影劈下,长剑无刃,却极轻易将人影一分为二。
“糟了。”
“对呀,糟了。”
消瘦的身影嵌在门框里,姬侨抱着剑,斜依在门边,圆月凄冷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拖得老长。
姬侨向着黑影直冲而去,提手便是杀招。
“侯晋,你来得也太慢了些。”他抱怨道。
“你那么喜欢晋国,躲在这里不肯回去郑国。邯郸,原阳,还是安邑?哪怕是新绛,等你死了我一定把你送过去。”
“你得有那个本事。”
面对姬侨的发难,黑衣人后退避闪,他的动作灵巧,姬侨全力出击也只将他蒙面的黑巾挑掉。那张被火燎伤已完全无法辨认的脸,终于出现在了姬侨的视线中。
四年前五族叛乱,侯晋眼见尉止被杀便夺了他的佩剑遁逃。为了防止逃跑途中被人认出,他将脸毁了,一路马不停蹄逃入晋地,隐姓埋名。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一张更为巨大的网。不论他去哪,做什么,即使是在晋地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也总能听到关于当年西宫叛乱的传闻。在一处停留的越久,他周围关于这样的谈论就越多,开始时还只能听到人们谈论宫变,时间长了,就会有人说到姬侨,说到叛乱后不久他在郑国边境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侯晋知道,郑国公室不会对叛乱的事善罢甘休,姬侨或许就是会影响他生死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自去年开始,就隐约有传言说姬侨已经入晋,他到安邑就有人说在城中某处看见了持剑复仇的侠客,他到邯郸就听到有人在打听自己,即使他到了晋国国都新绛种种试探也未见减少。
侯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如果来的是公孙夏,他自问难敌,只能继续逃跑,隐匿踪迹。可来的是公孙侨,此人年少,也不曾有什么过人之处,自己若是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并不算小。
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
或许是他有心查访的缘故,姬侨的行踪也变得不再那么神秘莫测。大约是身上的银钱有限,姬侨的东西在晋国境内各处几乎都零星出现过。最近的一次出现在安邑,而后跨过黄河进入周地的洛邑。从洛邑的贵族手中,侯晋见到了姬侨为了换取银钱而押给贵族的贴身玉牌。他从未化名,乡野田间,知道公孙侨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
侯晋一刻也没有多等,当夜就翻进了姬侨的茅草屋,这人多活一刻,他就如同在火上多烤过一遭。
姬侨不再多言,只全力攻向侯晋,四周全是剑刃相交发出的声响以及磨的发亮的兵器因反射月光而晃出的虚影。
如侯晋预料中的一样,姬侨的招式套路跟公孙夏如出一辙,虽然年纪较公孙夏还小上两三岁,力量却不弱,在战场上颇为实用,想来应该也是公孙虿的手笔。
只是今日姬侨对上的人是他,这就成了巨大的破绽。
相同的套路,四年前尉止如何伤到公孙夏,他就能如何伤到姬侨,更或者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不止是伤到他这么简单。
侯晋手腕翻转,反手一挑稍作变化,灰色的剑自姬侨手肘边掠过,已将他的皮肉划开。
看到这一幕,站在窗边一直冷眼旁观的金阳皱了皱眉。
下一个转身,如同四年前一样,灰色的长剑将姬侨手中的铜剑斩断,向着姬侨的前胸劈去。与公孙夏不同,此时的姬侨仍在向前毫不避闪。
看着姬侨的动作,侯晋已明白他的意图——避闪不及不如全力进攻。
他赞许姬侨的勇气,也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自己手中的这把剑,即使蒙尘已久,即使并无锋刃,但削金断石易如反掌,绝非等闲。他本就在想要如何才能找到姬侨最为致命的破绽,没想到不用他找,对方已经迫不及待送到他面前了。
灰色长剑直奔姬侨心口。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伤他?”
“唔!”
断刃锋利的尖部在侯晋颈间留下血色的纹章,将他的喉管割破。他睁大了眼睛去看自己手中的剑,那把灰色的无刃剑准确的抵在姬侨左胸,但只余剑柄被他握在手中。
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激起一片尘土。
这场性命攸关的争斗在他满心的不甘中,结束了。
姬侨蹲在尸体旁反复确认侯晋确实断气之后,才终于缓了口气,他撕了衣摆上的布将右手肘上的伤口裹了裹,便转身问金阳,“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了?”
“没有。”金阳否认。
看着金阳的神色姬侨没有再过多追问追问,只俯身过去,将那柄剑身已经碎成三段的灰色长剑捡了起来。
“咦?”他先是有些不解,然后喃喃自语道,“怎么会碎呢?”
金阳见状,走过去问他,“这剑……你认得?”
“不认得,不过司马大人交代过,这剑不是普通的东西,若是得见务必要带回去。”
姬侨在屋内寻了块布,将剑的碎片包好,又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对金阳说到:“幸亏我准备了块护心镜,只是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剑既不是铁的,也不是铜的,居然是陶的。”
此时金阳才看清,姬侨的前襟已经破了,那块铜的护心镜也断成了两片。
有了公孙夏的前车之鉴,为了保命,姬侨一早就给自己备下了不少护具,尽管如此还是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一把陶剑竟有如此威力,难怪连公孙虿都十分在意了。
其实姬侨心知肚明,那把剑在刺中他之前就已经崩碎,只是这把剑为何会突然崩碎,有人不想说,那他还是不要去追问为好。
“我们是不是要走了?”金阳问他。
姬侨点头。
“要去哪?”
“嘘——”姬侨颇为神秘地对他做了个手势。
金阳看他这样,忽然想起了这几年姬侨断断续续收到的一些信和消息。
前几年姬侨在周地过的还算安生,直到最近的这一年,他连地都荒废了不管了,就是为了追这个侯晋。
而愿意跟他合作杀侯晋的人,从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个,金阳突然很好奇姬侨和那个人的关系,他难得的有点兴趣想知道,坊间的传言到底有几分可信。
两日后,侯晋的尸体被人用翠绿的竹竿穿了,钉在晋国安邑的城墙上。
晋人将他的尸身放下,在他的左手手心发现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的玉牌。
那玉牌上刻着两个字——子产。
本主线章出自《左传》襄公十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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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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