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你有什么心愿吗?”
“没有。”
屋子外面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窗牖紧闭的空荡房间里,长明灯的火苗虚弱而疲惫地跳动着,仿佛马上就会被一阵柔弱的风扑灭。金阳看着神台上两个孤零零的灵位,觉得就算自己许了什么愿望,八成也是实现不了的。
姬侨倒并没有泄气,将准备好的几个已经打皱的瓜果供品摆好,便轻车熟路冲着神台上的两个牌位跪下,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
“既然来了,那就许个愿呗,万一实现了呢?”他转过头向金阳道。
然而金阳还是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他们所处的这一处屋宇远离城中的繁华地段,像是个随手圈起来的院子和随手盖起来的房子。除了庭院内似乎常常有人打扫异常干净以外,所有的陈设都极其简单。
跟游氏的宗庙比起来,确实差得远了。
看着金阳完全没有要许愿或是祭拜的意思,姬侨也不再强求,他自顾自祭拜完,便拉了金阳到那屋子的正中处站定。
他问金阳:“你……应该没有什么骗过我的事吧!”
虽说是问,可他用的却是让人无法否认的语气。
金阳觉得自己被他问得有些发毛,如果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的话,这会儿,他估计已经是满头冷汗了。
他看见姬侨从腰间取下个驼色的锦缎小口袋,将手伸进去抓了一下。接着,洁白的盐粒就在他身旁落成了一个圈。
只见姬侨合掌对他道:“父亲、母亲在上,那个,他们昨天晚上托梦和我说想要跟你聊一聊……所以……只能麻烦你在这里跟他们说一下了。”
姬侨磕磕绊绊十分心虚地将话说完,也没敢抬头去看金阳的神色,画完那个由盐粒构成的白圈,便就着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快速转身,飞一样的向着外面明亮的日光冲了出去。
金阳抬脚要追,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被那个小小的圆圈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几乎是在片刻之间,金阳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转过身,向着神台后的阴影处骂到:“滚出来吧,还藏什么藏?”
“不藏也不行啊,您要是看见我在这儿,又怎么可能会进来呢?”
裨灶拄着那支比人还高上一些的手杖从阴暗处走出。此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连面皮也比之前松垮了太多,仿佛只是随意地搭在颅骨上一般。
他转到神台前,将原本靠得很近的两个木牌略微分开,这才露出站在牌位后的小小陶瓶——代表着金阳的那只陶瓶。
那只陶瓶所处的位置,被人用鲜血画了一个小小的圈。神台上陶瓶站在血圈中,神台下金阳站在盐圈中。
“我想也是你。”金阳看着他道。
裨灶道:“我也以为,这世上能有办法困住你的人只有我了,之前他跟我说他有办法能困住你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幸亏……”
“幸亏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跟你合作,没有过于自大地认为自己能困住我?”金阳的话冷冰冰的听上去像是动了大气。
“幸亏只是您为了逗小情人开心随便扯了个画地为牢的谎。要是他真的有姬云那样厉害的本事,就算我们两个联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姬云那样的人,这世上有一个就足够了。”裨灶说着走到了金阳身边。
金阳皱眉道:“我并没有说过要和你联手。”
裨灶嘴角噙着笑看向金阳,也不知到底是怜悯还是嘲笑,只执着地对着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人喋喋不休道:“人人都敬仰的轩辕黄帝多厉害啊,除了他,这世上也不会有人能想出可以困住你的法子了。只可惜,他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明明有法子,却始终不愿意用来困住你。要不是后来因为瓶子出现裂缝,导致星言的力量外泄,他不得不将星言圈禁在桥山,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竟然早就想出了能够制住你的办法。
“而您的这位新情人,却是连优柔寡断的缺点都没有了,要是再像姬云那样厉害,这天下怕是也容不下他了。”
不管裨灶在耳边聒噪了多久,金阳终是不为所动,最后只淡淡对他道:“我不想跟你合作,放我出去。”
裨灶自然摇头拒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我们是一家人,你该相信我才是。而且您也不用着急,姬云当然给您留了缺口,过几天等您的力量恢复了,自然就能轻轻松松走出去了,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几天?三天还是五天?”金阳怒极反笑,道,“五天之后,公孙侨可还有命在?”
“利弊我都同他讲过了,一句假话都没说过,从始至终光明磊落,他是自愿的,你管他呢!”
“就是因为你将利弊都同他讲清楚了才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你告诉他,他只要愿意完成献祭,旱灾会当即停止,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归正途,他怎么可能不选这条路?!”
“难道我说错了吗?”
也不知究竟是那句话刺痛了裨灶的神经,那副已经极度苍老的躯体,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一般,质问金阳:
“从两千年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只觉得你喜欢他,他不该死!那我们该死吗?!活在这个世上的其他人,那些不被你爱着的人难道就该因为你的过错而去死吗?!”
“我没有这样想过。”金阳认真道,“我从来都没有认为应该有人为了我的过错而付出代价。”
“可你正在让这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替你付出代价。”裨灶不依不饶道,“况且就算你现在出去追上他,又能做什么?要告诉他公孙夏的死到底是因为谁,然后让他自动放弃献祭吗?让他为了自己的救世美梦欣然死去,让所有人得以拯救,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
韩起的到来比姬侨预想中早了很多。
太阳在天空中不辞辛劳地散发着光和热,烤得地上的行人连说一句话都觉得是在浪费口水。
可韩起还是说了,任何人看到那样的景象都会说出一些或感慨、或惊叹的话。
国氏老宅院墙外的一棵老槐树将枝干偷偷伸进了老宅的后院,伸进庭院的枝叶虽然已经被炽热的骄阳烤得蜷曲,但那些叶片仍旧挂在枝头不肯被风剥离,不合常理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树荫,恰好将姬侨住得那间屋子遮了个严实。然而,在庭院外侧的老树,便普通得与方圆百里甚至千里内所有的树木一样,绿叶早就被骄阳晒干晒化,完全没有汁水的枝干光秃秃地在燥热的风中被吹得焦脆,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仿佛随时都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离去。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从前厅到后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韩起已经反复念叨了不下三次。
他本不是个没见识或是多话的人,可眼下的光景也让他不得不相信,如果这世上能有人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的话,那恐怕这个人就只能是他公孙侨了。
“我看,现在也就只有你们郑国的水井还能打出些水了吧。”韩起道。
“您有话可以直说。”
见姬侨如此,韩起也懒得与他废话,直言道:“我需要粮食。”
晋国人口近郑国十倍之多,能够撑到此时已是不易,韩起此时来向他借粮,估计也与山穷水尽没什么差别了。
“可以,临近晋国的三个仓你可以都拿走。如果有需要的话,其他仓我们也可以分。”或许是迫于燥热的天气,姬侨的声音并不大,但也足以让对方听清了。
“什么?”韩起皱眉。
“我说的不够明白吗?”姬侨满脸迷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哪里没说明白。
“交换条件呢?交换条件。”
姬侨笑了笑,道:“没有条件。”
“……”
韩起完全想不通姬侨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只觉得前面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自己像野猪一样,一头钻进去。
晋楚向来不合,宋卫陈三国更不用说,西边的秦国还在暗中谋划,是否要趁着晋国此时的窘境占个大大的便宜,齐鲁两国更是要坐收渔利,除了郑国还算个可靠的盟友,韩起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可眼下姬侨如此态度,也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打起了鼓。
“这种时候约定条件有用吗?”姬侨有些好笑,“我知道这世上的守诺之人不是没有,可那样的人太少了。大难临头,大多数人为了活下去都是会不择手段的。
“时局已经艰辛至此,这边韩起大人您都来到敝邑借粮了,另一头不也还是命荀吴将洛邑附近的那支戎人灭了个干净,以绝后患吗?
“其实我们都知道,承诺这种东西向来是不可信的。”
被人夹枪带棒地挤兑了半天,韩起也并不愉快,沉声反问:“你将我数落了半天,若是如此看不上,又何必借粮给我?”
“就算我不借,大人您还不会抢吗?”
姬侨一言将韩起的心思戳了个通透,“我乖乖把粮交了,您开开心心拿了东西回去,我们都还能再硬撑个三五十天。要是再一不凑巧下雨了呢?或许很多人也都能因为今日你我之间的一点点‘谦让’活下来了。”
韩起没有说话,只是黑着脸从姬侨对面起身,向着姬侨随便弯了弯腰,便打算离开。对他而言,自己想要的都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再没了。
他也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了。
“大人。”
就在此时,姬侨却将他唤住。
韩起转身看向还坐在原处的中年人,“怎么?你要反悔?”
姬侨歪头道:“弦暮的那块玉璧,我觉得大人还是还给他为好。您并没有能与之相配成双的另一块玉璧,又何必夺人所爱呢?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
……
“知道了。”
说罢,韩起拂袖而去。
姬侨本以为自己最先看到的会是罕虎,不想,此时自己却被弦暮先拽住了前襟。
“你到底要做什么?”弦暮原本舒展硬朗的五官,已经因为不解和愤怒纠成了一团。
姬侨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微微笑着,轻声对他道:“害怕你头脑发热,做了以后会后悔的事情。”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不过是送了块玉给盟主国的执政卿,满足了对方多年来的心愿,这怎么还能跟后悔不后悔沾上边了。
他虽是个商人,但他也是个郑国的商人,危急存亡之秋,他自然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让对方开开心心走了,郑国不就能多安全几天。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不知好歹。
这人让对方还玉,对方便还了价值相等的金银给自己。这也便不亏了,谁知这人不依不饶,烈日下堵住了韩起返程的车队,硬是把那块玉璧从韩起的行李里搜了出来。
代价,自然是再向晋国打开一座粮仓的大门。
姬侨拍着他的手背道:“幸亏你先来了,要不然你可就亏了。”
“我?我能吃亏?你在做什么梦?”
他不明白姬侨在笑什么,他是郑国最奸诈狡猾的商人,什么时候吃过亏?
眼看着姬侨着人牵了两匹马来,给了自己一匹道:“这鬼天气我可不知道马能坚持到哪,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你自求多福。”
弦暮也不知道姬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头到尾,姬侨都没有告诉他要去哪,要去做什么。
他们两人向东走了很远,远到他一个过目不忘的人都记不住路途。钻山过河,甚至一路上连人都没有碰到几个。
而随着远离中原,弦暮发现周遭渐渐可以看到些绿色的植被,虽然稀少,但也比没有强了许多。开始时,他还以为姬侨找到什么能缓解干旱的办法,可再往后走下去,他就不这么想了。
尽管周边能够偶尔看到绿叶青草,但要说能够正常生活还是远远做不到。一路下来,他们遇到的所有人不过都是在勉强活着罢了。
直到五天后他们两个人站在一排破旧的民房前时,他才终于明白姬侨到底要做什么。
“走啊!你还害怕了不成?”姬侨一边推着突然扭捏不肯前行的弦暮,一边按了按胸口,长舒了口气。
然而面前的人还是直愣愣地站在太阳地里,一动不动。
不是他不想动,他已经看到了。
卸去钗环的女人着一身粗布衣衫,正踩在丈夫肩上,小心翼翼将手中的雏鸟放回巢中。她左手中的小木碗里装了些浑浊的水,被她安置在了稍远位置的树梢间。
莫名奇妙起了阵风,惊得弦暮扯着姬侨就往附近唯一一棵能够作为遮挡物的树干后面躲。至于为什么要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从高处跳下来,被丈夫稳稳接住,两人将院子打扫了一番,才挽着手进了屋。
“都到现在了,你还喜欢她吗?”
又来了。
在弦暮的印象里,姬侨从来都是这么令人讨厌,你越是不想听到什么,他就越是偏要说。更可气的是,你明明知道他会说,却没有任何办法在他说之前让他闭嘴。
他当然还喜欢她。
有谁不喜欢小美人围着自己用甜得让人发慌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叫哥哥?
有谁不喜欢小美人带着自己去钓鱼,结果自己一条鱼也没钓上来,篮子却被娇滴滴的小姑娘装了个满满当当?
又有谁不喜欢小美人带着自己去打猎,结果半途崴了脚,最后被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背回了家?
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喜欢的人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未经雕琢,不加粉饰。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财富并不能让对方对他高看三分,他不如她,他一直在仰望她,他也一直都在喜欢她。
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姬侨一直在他耳边叨叨,人家如花似玉小姑娘配你这老树皮实在可惜。
他很讨厌姬侨这张嘴,但他又知道姬侨说的不错,他就算喜欢人家又怎样,人家不喜欢自己也是白搭。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他。
他暗自想过很多办法,他收集各种钗环首饰讨姑娘开心,可姑娘并不开心;他换成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姑娘才有了些许兴致;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得知姑娘喜欢美玉,他便天南海北地搜罗,花了数年时间找到了一双举世无双的玉璧。
开始时,他是想将这玉璧作为定亲的礼物,可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多少有点无耻,便找了个十分不起眼的盒子装了,混在了一车寻常礼物中送了出去。
哪知姑娘偏偏在众多杂物里将那双玉璧挑了出来,甚至还亲手打了一对绦子送还给他,让他好好留着,以后送给合适的人。
他就这么被对方拒绝了个干干净净。
本以为就要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了。哪知姑娘的婚事一波三折,闹得满城风雨。他实在没忍住,就给姑娘出了个主意,让姑娘带着自己的那些礼物,半夜敲了姬侨家的大门,想着用自己的这张老脸给姑娘挣个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姑娘家也差不多被搜刮了个底朝天。
姑娘跟着丈夫远行前,他买通了个小仆役,偷偷把那双玉璧塞进了姑娘的行李中,送给姑娘傍身。哪知道等自己送完姑娘优哉游哉推开房门的时候,才发现那双玉璧缀着姑娘打的绦子,好端端的放在他枕边。
除此之外,他曾送过的东西,姑娘都还给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件不少,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甚至还多出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钱财。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作为郑国最富有的人竟然有一天会被人拒绝的如此彻底。
可他也知道,姑娘和姑娘家在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没有动用自己送过去的任何一件财物。
商人、女子亦有傲骨。
“你人都来了,不去想去看看?”
姬侨看他缩在角落里窥探,实在觉得太过矫情,便从背后推了弦暮一把,将他从枯树背后推了出去。
他踉跄着前行了几步,本想折返回去,但是看着前面的茅草小屋,不知道为何胆子忽然又大了几分。
乡野村落他不是没有到访过,田间路旁堆积着牲畜的粪便总是常有的事,遇到晴天还好,若是遇到雨天,那一定是粪水横流,臭气熏天。
可茅草小屋前的这条路却异常干净,甚至好像还用碎石重新铺过,不至于在下雨时泥泞不堪。他当然知道是因为谁,扣响小屋的柴门,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又根本无法忘记的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屋子的主人如他预料中一样热情,他们把仅剩的干净的水灌进了他的水囊,把几乎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塞进了他的包裹。他把东西掏出来,对方再把东西塞回去。
可他终归只是一个人,只能带着对方的全部善意、好意以及心意,在太阳西沉时离开了那个看起来破旧不堪的茅草小屋。
韩起看中的玉璧,不过是他常常配在身上的其中一块,韩起从来都不知道这玉璧是一双,更不会知道,连工匠都不舍的雕琢花纹的玉璧上被他用针刻上了自己和姑娘的名字。
他觉得,其实根本就不是姬侨说的什么“你是郑国的商人,向郑国缴纳赋税,郑国自然也要保护你的利益”这么听起来似乎很伟大的狗屁理由。不过是他的朋友看着他单相思了这么许多年,实在不忍心让他连最后这一点点念想都丢了的好心而已。
“你这家伙的眼睛怎么就这么尖呢?”
他冲着一直躲在树干后的人骂道。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不值一提的小细节早就被姬侨看透了。
然而干燥的风却没有带来任何人的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弦暮心底油然而生。
他转到树后,果然看见姬侨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他快步上前将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唤了数声也不见姬侨醒转,便要去听心跳。
他的手刚摸到那人的胸口,就被在衣料下蠕动着的东西吓得缩了回来。
难道是被蛇咬了?
弦暮惊得一身冷汗,二话没说便将姬侨胸口的衣物扒了下来。
可他看到的东西又哪里是蛇?
在姬侨心口处赫然开着一朵血红色的兰花,而那些正在蠕动着的东西,正是那朵兰花扎进姬侨每一条血脉中不停吸取养分的庞大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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