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这样大,他今天该是到不了了吧。”
游吉看着屋外如珠帘般细密的雨珠不免有些担忧。
这场雨已经不曾间断地下了两天一夜,密密麻麻的雨珠在地面激起了一尺高的水雾,渐渐织成一片柔软的纱,将四周一切覆在了静谧之中。
这场雨绵长得不像夏日里的急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干脆又果断。只是沉闷地砸在地面,汇聚成无数条肉眼可见的溪流。
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雨,还是在八年前,那场雨救了所有人的命。
“我说你可真奇怪,明明怕他来怕得要死,他这一时半刻来不了了,你又担心他怎么还不来。”
坐在屋内的少年人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草梗,手中的长剑被他擦拭得寒光凛凛,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谁的胸口穿出。少年神色凝重,只是游吉的担忧并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他在意的,只有剑有没有被他擦得一尘不染这件事而已。
游吉回过头骂他:“你这小兔崽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你父亲病了这么久,你连在他床前端茶送水都做不到吗?一天天到处瞎跑。”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才不理会:“你可别为难他了,你让我在他床前端茶倒水,怕是不过两天他就能被我烦得病情加重。”
少年将手中的利刃归鞘,谁也看不出来一个时辰前,这把剑才刚刚取下了楚国王子太子建的项上人头。
游吉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在屋檐下来回踱步,整个人忧心忡忡地一刻也停不下来。
少年被他晃得头疼,道:“你别再走了,人是我杀的,挨骂也是我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游吉摇着头,无奈地笑着对少年道:“子思,你可太不了解你父亲。他才不会为了太子建的死而生气,他如果生气,只会是因为我没有斩草除根,放过了伍员?。”
翌日傍晚,雨过天晴,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了驿站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操劳过度的原因,自前一年冬日着了风寒,姬侨就断断续续病着,一直不见好转。
此时不过刚刚入秋,暑气还未褪去,可马车四周却用白色的幔帐围了个严实,生怕一点儿风扑了里面的人。此时的子思又哪里有一点前一日与游吉说话时那不恭不敬懒懒散散无所畏惧的态度?
少年人动作比谁都敏捷地蹿到姬侨车前,车还没停稳,就已经无比狗腿的等着扶人下车了。
“无事献殷勤,说吧,这回你又捅了什么篓子?趁我心情好,说不定能原谅你。”一只白得几乎能透过天光的手将幔帐掀开,那只手的拇指与食指画成一个小小的圆圈,而后轻轻在少年人饱满而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姬侨坐在夕阳中,垂眼看着那充满朝气的少年,仿佛披了一层金色的圣光。
少年鼓着腮帮子,不满道:“您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想吗?”
“为政大人。”
游吉仍旧是那副板正的样子,向着姬侨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谁知,姬侨将手随便搭在了车舆上,笑着对他道:“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并说来听听,我今天心情好,肯定不会骂人的。”
此时,距离罕虎亡故已经过去了八年有余。
除了姬侨,连游吉都不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日之内,罕虎与裨灶相继去世,所有人都记得他们是为郑国祈雨而亡故,所有人也只知道他们是为了郑国祈雨而亡故。反正降了雨,祛除了干旱,大多数人也都活了下来,日子久了,也就没有人再去过问那些前尘旧事了。
不过游吉还记得,罕虎出殡那天姬侨没有去送罕虎最后一程,他将罕氏送葬的队伍送出城再返回时,姬侨依然跪在国氏老宅门口,他问姬侨为什么不去送送罕虎?姬侨说,自己实在没脸去见罕虎。
当国的位置就这么空了下来,姬侨没有坐,游吉也没有,罕氏的嫡系子弟年纪尚小,其他各族碍于姬侨的威势,这位置一空就是八年。
八年间,郑国平稳,郑国以外却已是天翻地覆。
北边,晋国的中行氏伐狄,韩起与士鞅借着中行吴伐狄的东风,忙着暗中瓜分狄人的领土,自我扩充,无暇他顾。晋国六卿各怀鬼胎,虽有韩起看似不断平衡,实则日渐离心。
南边,楚国那位荒唐的楚王被自己的手足推翻,自缢身亡。而曾被游吉赞扬过的楚公子,也没能逃脱岁月的磨砺,执政数载,偏信小人,以致楚国权臣费无极与太子建内斗,太子仓惶出逃。
本都是与郑国毫不沾边的事,可偏偏游吉动了恻隐之心,将那位逃离故国的楚公子及其幼子和亲信伍员安置于郑国,赐以封邑。不曾想,这位楚国的太子并不安分,竟然恩将仇报,一边享受着郑国的庇护与供养,一边暗中与晋国的中行氏勾结,意欲颠覆郑国。
还好游吉留了个后手,事前在太子建身边放了几个并不做他用的眼线,否则,此刻郑国众人只怕皆是中行氏与这位楚国太子的阶下囚了。
“如果子皮还在,应该就不会犯这种错了。”
游吉低着头坐在姬侨对面,等着姬侨发落。
初秋夜凉爽,可此时他身处的屋舍门窗紧闭,无端地将人热得一身汗。
室内安静,就连一向根本无法停下的子思也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姬侨身侧,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既然你们都没什么可说的,那我就直接问了,人是谁杀的?”姬侨道。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少年人当即抬头,双目圆睁,道:“我杀的,他该死。”
姬侨看着他,忽然一只手高高扬起接着快速落下,游吉刚要起身制止,却见那只手改变了动作,轻轻落在了少年人的发顶,温柔地拍了拍。
“还缩!你要是真理直气壮还怕我会打你?”
少年扁了扁嘴,没敢辩驳,只乖乖听姬侨教训。
“做事前多过过脑子,不要总是意气用事,不会总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姬侨将手收回,倚着凭几,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对游吉懒懒道:“还有你,你自有你的好处,没有什么必要跟别人一样。”
这时公孙挥弯着腰进来禀报:“为政大人,已经按您的要求传令了,只不近不远地跟着,不会杀他,直到把他驱逐出境。”
姬侨对这样的汇报似乎并不满意,用一根手指抵着太阳穴,侧着头对公孙挥道:“不是不杀他仅将他驱逐,我要的是你们要尽可能送他一程,让他不仅能囫囵个地逃出郑国,还要能让他好好儿地入吴,头脑清醒地面见吴王,而且这一切还不能被他发现是我们安排的,你明白吗?”
“这……”
“您要做什么?”
游吉与公孙挥听罢皆是神色阴沉,姬侨则对坐在角落的少年吩咐道:“国参,你要是闲着没事干的话就跟挥一起去吧,你装模做样在这儿坐着不难受吗?”
少年如同从座位上弹起来一般,瞬间就站了起来,爽朗而清脆地应声道:“好嘞!”
“等等!”游吉一把按住跃跃欲试跳起来就要往外跑的少年,对姬侨道:“这是……要送伍员去吴国?!”
姬侨唇边勾起笑意,挥手让公孙挥和国参先退下,他笑得阴险又奸诈,反问游吉:“我这样安排不好吗?”
姬侨的安排怎么会不好?
这安排不仅很好,甚至太过高明,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的可能。
伍员虽然是作为楚国太子建的亲信陪同其流亡于郑国,可却并不如同表面上看起来对楚国王室那般忠心,他想要的不过是依靠太子建向费无极甚至楚王复仇。
时年楚王宠信权臣费无极,以其为太子少师,费无极不甘居于伍员之父伍奢之下,见太子建即将迎娶为夫人的秦国公主貌美,竟献言楚王自娶,并将新娘掉包,以换取楚王赏识。费无极自知此举得罪太子建,怕其日后即位,对自己不利,便诬陷太子建与伍奢密谋造反,导致伍员之父伍奢、之兄伍尚均被楚王斩杀,而伍员自己也被楚王全国通缉。
如今伍员所倚仗的靠山太子建已死,靠着继承人向楚王和费无极反攻的机会尽失,他如果被迫逃回楚国,便是死路一条。可如果他入了吴,成为了吴王的心腹,以他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他一定会说服吴王伐楚,以报这杀父杀兄之仇。
如此一来,往后数十年便是吴楚相争,楚国忙着对付自己的老邻居,自然就不会一直将眼睛盯着郑国这块肥肉了。
所以这自然是眼下最好的安排。
姬侨挥挥手,示意游吉将国参放开,并让其他的人全数退了出去。
在只剩下姬侨和游吉两人后,屋子里的空气总算不那么闷热而令人焦躁了。
姬侨轻咳了几声,问道:“游吉,我的安排你可是不满?”
游吉低着头,闷声道:“没有。”
“没有你就不是这副表情了。”
游吉从来都不是什么榆木脑袋,那些关窍与利害,他自然也是一点即通。此时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也不过是虽然明白,却无法接受罢了。
姬侨道:“我知道你在怨我随意伸手将这乱世的水搅浑,一念之间就把不计其数的人拖进了战祸。只是我们在夹缝中求生已是不易,你既有仁心待民,也需明白对敌要心狠。为政宽猛相继,方能长治久安。”
游吉迟迟没有答话,他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问姬侨:“您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这话甫一出口,姬侨就知道后半句他会说什么了。
只听姬侨反问:“游吉,你觉得国参像谁?”
“啊?”
游吉虽然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还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他谁都不像。”
他看着姬侨诚恳道:“子思不像您,不会走一步会往后看十步甚至一百步,他少年意气,做事更随性快意;他敢作敢当也不像他的亲生父母懦弱卑劣,偷盗钱财却推小孩子出来顶罪,当然也更不像我或者罕虎,永远自卑或天生骄傲……”
“所以啊……”姬侨感慨道。
“所以什么?”
“傻孩子,你谁也不用像,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姬侨看着他,神情柔和:“没有人生来就可以把所有事都做得完美无缺,我们要摔太多的跟头,吃太多的苦头,才能做得还不算那么糟糕。你完全不用跟罕虎比,更不用与我比,因为你根本无法想象有多少人给我收拾过烂摊子,帮我解决过我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事。你执政后要做的无非八个字,明辨是非,知错即改。”
话到此处,游吉一愣,他终于抬头盯看向姬侨,“您……”
姬侨依旧笑着,云淡风轻道:“游吉,郑国的未来,要靠你了。”
三个月后。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游吉第一次觉得安静,从他进门走过前院,穿过正厅,到达后院的长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姬侨伏在廊下的书案上睡得正香,已近冬日,空气干燥而寒凉,他大步朝着姬侨走去,将木制的长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想着赶紧将人叫醒,别在寒风中着了凉。
可等他伸手要去拍姬侨肩膀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些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
他愣在原地想了又想,才隐约记起来这该是几年前夏天发生的事。
“哗啦,哗啦。”
竹片相击的清脆声响将他从臆念中拖回现实,突然从天而降的少年更是吓得他连连向后退开了数步。
“你做什么?”
他被吓得心有余悸。
面前的少年人看他真的被吓了一跳,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道:“我以为你刚才是听见我叫你才走过来的。”
此时游吉才注意到被少年拎在手中,还被他的动作牵引着劈啪作响的一串竹片,指着问道:“怎么给卸下来了?”
少年将那竹片抖了抖,激起一团飞灰,掩着口鼻道:“有些好奇,摘下来看看。”
“你不好奇吗?”前面的少年人问他。
游吉看着那些竹片自然是好奇的,毕竟能让姬侨一看就发呆一下午什么也不做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
他将那竹片擦干净,看清上面内容时,不由自主“咦”了一声,国参凑过去一看,也“咦”了一声。
看完竹片,没等游吉开口,国参便先问了了游吉一句:“这么一大早来,有事吗?”
游吉点头:“邓析的事。”
“又闹起来了?”国参问。
“也不是,之前你父亲下葬,怕他闹事一直也没放出来,想着如今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来问问你的意见。”
姬侨的突然离世,让这一年的秋都变得莫名的寒凉。他下葬前的每一天,前来国氏老宅哭灵的人都络绎不绝。
那些人大多都是游吉和国参没见过的,甚至连姬侨本人或许都不曾见过,游吉知道,他们大都是七拐八绕受到过一些姬侨政令上的恩惠,所以过来哭一哭,以表谢意。
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比如邓析?。
八年以来,这位“老朋友”仿佛与姬侨有仇,从出现的那一天起便与姬侨针锋相对。他一直对姬侨颁布的刑律颇有微词,从自己上书,到办学堂,教弟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刑律咬文嚼字,诡辩横生,争执不休。到了最后,甚至还自己搞出了一套刑律,希望以此来证明姬侨的错漏。
姬侨为此头疼了很久,但与之争辩总是胜少输多。公孙挥看着他劳神劳力数次进言,希望他能除掉邓析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却都被姬侨拒绝了。
他对公孙挥说,能证明邓析对不对的不是我,而是时间。没有人能永远都是对的,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过时之人。
国参看着游吉对他道:“邓析的事父亲早有示下,也反复叮嘱过不许为难,既然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了,那就随他去吧。”
“你不生气?”游吉问。
“父亲都不气,我就更没什么好气的。”
“我知道了。”
眼看游吉要走,国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将他叫住:“你等等,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少年说着,拎着那一串沾满了浮灰的竹片进了卧房,很快便捧着个巴掌大的陶碗,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游吉从他手里将东西接过,才发现是一展简陋而陈旧的灯。
“怎么是这个?”游吉有些哭笑不得。
那盏灯放在姬侨案头很多年,陈旧而破败,就算是换了灯芯添了灯油,点燃后也不过一丝微光。
国参道:“不是这个,难道你还想要他那块护心镜啊。”
“我当然想,你不想吗?”游吉道。
姬侨身上的那块护心镜有多神,他听罕虎说过,也曾在后来姬侨数次遇刺时见过。两片覆满了绿色铜锈的圆形铜片,就算连玄铁剑也能振断。
“你想也没用,他带进棺材里了。”国参道,“他说灯留给你,希望能帮你照亮前路。”
“汪……”
忽然一声极细微的声响从脚边传来,游吉低头,正看到一个毛团趴在他脚边撒尿。
国参大喊了一声,将那团小东西拎起来,小声骂道:“你这混球怎么这么会选地方!”
游吉只能看着脚上一片深色的印子有些无奈地跺跺脚,道:“终于养狗了。”
少年人将狗抱在怀里,抓了抓它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小狗伸着舌头去舔他的手指,愉悦道:“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狗也不让我养,还让我恼了他很久。”
“他……也不是不喜欢……”
“你来之前,他那条养了有二十年的狗没撑过那场旱灾,就埋在那棵树下面。”游吉看着院子里那棵又长高了许多的海棠树,叹息道,
“他只是有些伤情。”
埋狗的那天,他对着那棵海棠树哭了好大一场。
次年三月三,游吉与国参出游时顺路去看了姬侨。
少年人蹲在姬侨墓前挖了个浅坑,随后将他从房梁上摘下许久的那串竹片埋了进去。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总会想起姬侨。
出门时,姬侨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嘱咐自己要早些回家;吃饭时,仿佛抬起眼就能看到姬侨坐在对面,笑着问要不要再添一碗饭;握笔时,恍惚间姬侨还在扶着自己的手,说字要端正,人亦如是。
他想,往后的日子里他大约都会像这样念起姬侨。
他也终于明白所谓伤情,不过是一个人总会时时思念另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罢了。
正如姬侨在那串竹片上写下的诗,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许多年后,姬侨墓前蜿蜒的河流终于被那些思念着他的人所抛入的珠宝玉石填满,映成辉煌夺目的金色。那些思念与敬仰,也被写入书简刻入石碑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来。
可他究竟在思念着谁、思念过谁,终究是随风而去,再也无人知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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