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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忧怖

萧夕朝再见到太子是在深夜。

他近来有点嗜睡,白天躺在床上太久睡饱了,晚上听见屋里有动静迷迷茫茫的醒过来。

太子背对着床铺,坐在一边,他双手握拳抵在唇下,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萧夕朝睁眼无声的等待了一会儿,也不见人上床歇息。

景诏独坐了很久。

月色昏暗的只能隐隐瞧见一点动作

萧夕朝也了无睡意,他放低声音,悄悄坐起来靠近景诏身后,把脸颊贴在景诏肩背处,手臂环过他脖颈。

黑暗中他轻声问:“近来朝堂上有烦心事吗?”

听到萧夕朝声音的一瞬间,景诏找到了四散而开的灵魂 ,他歪过脑袋和萧夕朝靠的更近。

“吵到你了?”

“没,”萧夕朝摇摇头,肩上被子滑下去,他打了个寒颤。

景诏回身抱他在怀中,一手拉上被子裹紧他,“好好的怎么得了风寒?”

“天凉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就是打了几个喷嚏,吉公公小题大做的跟太子禀报,萧夕朝罕见的没有阻拦,萧夕朝脸颊埋在景诏领口处,他看不见景诏的表情,只能一点点揣测审度地说话。

但景诏只是沉默的和他对坐,吐息深深的拂过萧夕朝发间。萧夕朝直起身子,和景诏额头相贴,“上床休息吧,很晚了。”

他言语驯顺,听得景诏心口猛烈一缩,眼前的人是真正的萧夕朝吗?他心有所爱,也可以毫无芥蒂的跟自己在一起吗?或者说他真的爱自己了吗?

景诏不想自欺欺人,心底却不断的提醒自己,他生病了。

总要顾念萧夕朝的风寒,景诏随意洗漱一下就上了床榻,他搂紧了萧夕朝睡觉,也会在萧夕朝咳嗽的时候,轻轻拍他背脊。

最温暖的时刻让景诏切实体会到同床异梦的寒冷。

后面的几天景诏和往常一样,空了就回来陪萧夕朝。

徽玉园平静的几天里,只有景诏离开后萧夕朝才会露出愁容,景诏一回来,他又言笑晏晏。

吉公公看在眼里,愁的不行,太子可不也是这样,俩人好好的没争没吵,却比往日吵了还让人揪心。

萧夕朝满腹心事,忽略了景诏的异常。庞隽还在等他的消息,如果不能及时解了西陵的危机,庞隽八成要跟他鱼死网破。萧夕朝是个惜命的人,被太子强迫以及琼林出走一事败露,他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当下能更好的活着。

在胡龄面前振振有词,不代表萧夕朝真以为太子会为他冲冠一怒。

萧夕朝若想救西陵,绝不是向太子索取和要求,太子这人不喜阿谀奉承,萧夕朝不确定示弱在他面前是否可行。

想了好几天的说辞,又问了吉公公太子的事宜安排,终于等到一个时机——太子在圭如阁批奏折,议事的官员刚离开东宫。

萧夕朝准备去之前,还特地问相栀衣裳怎么样。

相栀说很好,能有萧夕朝的脸,穿什么都好。

两人大摇大摆要去之前被吉公公拦下,就没见过空手去看人的,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吉公公让萧夕朝带去几样糕点。

萧夕朝总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后来发现自己很像要去吹枕边风……

他一下子梗住了,突然不敢去看太子,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耽搁下去,西陵的奏报呈到御前就晚了。

书房里景诏正伏案逐字批过奏章,他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东宫无人可以自由出入圭如阁,萧夕朝是个例外,可他从未来过。

行使特权的第一次,萧夕朝有些无所适从,他站在门口看景诏执了朱笔写批注,好像不该此时打扰他。

案上朱砂将涸,萧夕朝收敛步子走过去把新的朱砂红倒进砚台。

景诏先闻到一股雅致悠远的淡香,若有若无的扫过他鼻尖,是萧夕朝身上常带的香味,融合了徽玉园的桂花。

他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瞬间惊喜大过疑惑。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景诏把人拉到近前,抱住萧夕朝的腰,“可算等到你主动来看本宫了。”

萧夕朝不习惯太子处于低势的姿势,退了两步没挣脱开,“吉公公说你近来事务繁忙,我左右闲着,就送了点吃的来。”

景诏没见过如此煞风景的人,这种时候不该热热的说一句想你才来的吗。

“带什么吃的来了,还真有点腹中空空。”

相栀把东西提了进来,山楂金糕,玫瑰酥,还有一盏燕窝羹,全是吉公公按太子口味挑选的。

果然景诏胃口大开,用了不少肚子里慰帖后,还让萧夕朝陪在一边给他添墨点灯。

景诏在干净的花笺上写道:

“绿鬓视草,红袖添香。

眷属疑仙,文章华国。”

萧夕朝探头看,问他:“写什么诗?”

“这诗说本宫有神仙眷侣,必能写出极好的文章。”

“胡言乱语。”萧夕朝不信他,嗔骂道把墨一搁就要走。

景诏扒过他面颊亲了一口,“就是这意思,本宫从不骗人。”

萧夕朝姑且信他一言,就静静地坐在景诏手边陪着。他眼尖的瞧见一封标注了西陵的军报,只露出半封摆在书桌的角落,未曾被拆开。

他心如擂鼓,也许那就是西陵王的催命符。

西境奏报已经抵达,萧夕朝慌了神,藏在袖袍中手指轻轻颤抖起来,该怎么办?萧夕朝拳头不断握紧,他还没想好应对之法。

精神高度紧张时,萧夕朝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想到了一个下策,一个日后回忆起来竟是一切导火索的下下策。

他假装困倒推翻了那一叠书信,高高的信件散落一地,萧夕朝蹲下身子手忙脚乱的整理起来,景诏丝毫不怪罪,只好笑的说萧夕朝睡成猪了。

萧夕朝把信重重摆在桌子上,反驳说下次不会再来送饭了。

景诏又忙去哄他,也没留意桌上东西杂乱,是不是少了什么。

借着这劲儿萧夕朝恹恹说:“我要去宫外几天。”

“宫外哪有徽玉园舒服啊,还有本宫给你暖床。”景诏不肯应允,出去玩玩还好说,住几天算怎么回事?

可今天萧夕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任他好话说尽也不松口,没有任何原因,就一定要走。

“有事你说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去干什么?”景诏耐心即将告罄。

萧夕朝神色惶惶,开始还肯回话,后来干脆做个锯嘴葫芦,任凭景诏软硬兼施,就是不开口。

“是不是出事了?庞隽找你还是夏稚找你?”

萧夕朝满脸震惊,没想到会被猜到。景诏平复心态,好声好气地说:“你在晔京总共才认识几个人,宫外除了庞隽就是夏稚。夏稚没那胆子来烦你,是庞隽吧,他来为难你了?”

“没有。”萧夕朝低下头,声音压在喉咙里似乎哽住。

“老匹夫来了晔京也不安分,他敢给你气受,看本宫不革了他的职!”

“不是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景诏温声道:“你说出来不就好了,但凡能办到的,本宫哪有不允你的。”

“是我父王。”萧夕朝局促不安的扣弄腰间香囊,“庞隽说我父王在偷偷和草原部族往来,囤积兵马和兵器。我不敢信他,可又害怕万一是真的,西陵该怎么办,我和胡龄何去何从?”

景诏过去碰碰他额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宫还未曾收到西陵奏报,说不定是谣传。再者说他是他,你是你,西陵王有什么过错影响不了你。”

萧夕朝恐惧似的拉住他衣襟:“可如果是真的呢,西陵其他人该怎么办,要替他承担过错嘛?”

景诏无法回答。

“殿下,您救救西陵,救救我的手足同胞!”萧夕朝跪倒在地,他极其卑微的扯住景诏衣摆,苦苦哀求道。

景诏愕然间不知何以面对——这是第一次,萧夕朝跪着求他。

“起来,说过你不用跪我的。”他一只手死死攥紧萧夕朝胳膊,不准他如此自轻自贱,为谁都不可以。

“把话说清楚,本宫才能帮你。”

萧夕朝站起来把庞隽所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景诏。

西陵王井底之蛙,明面上是送公主和亲消停了,背地里竟敢联络其他部族,边境属国暗通曲款是皇家大忌。景诏听完后面色阴鸷,后悔没有早杀了西陵王,处处给他找不痛快。

“殿下,父王一时糊涂,西陵皇室众人何其无辜,还请您开恩。”萧夕朝恳切的目光望着景诏。

毕竟不是一桩小事,景诏没有随意作答,他安抚性的拍了拍萧夕朝的背,低声劝慰道:“你父王糊涂也不是一两天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宫不会立即发落的。”

“那若是查明了,会不会株连其他人?”

这事不好含糊,景诏只能说,“你的身份是质子,胡龄是侧妃,都算是我大周人,。”

“殿下,我西陵手足姊妹无数,尚是稚龄,难道要我一人在东宫苟且偷生吗?”

景诏安抚他的手倏忽停下,在对萧夕朝的怜惜之外有了其他猜测,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萧夕朝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萧云筹以外的任何一个兄弟姐妹。

这情是为谁求的?

是西陵皇室,还是萧云筹?

脑海中的假想让景诏无名之火陡然升起,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竭力平复心绪,缓缓问萧夕朝:“你不是说,西陵只有世子一人对你有恩吗?”

萧夕朝说:“世子他……处事宽仁,向来不为父王所喜,他在西陵朝中说不上什么话,国师说他因屡次规劝王上被责罚了。”

“他倒明是非。”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了轻蔑。

萧夕朝一愣:“殿下?”

“西陵私通边境一事总要有人承担后果,纵使是本宫也平息不了朝中文武百官的责问。”景诏边说边抬起萧夕朝脸颊,一字一句问道:“若必须有人承担这个罪过,世子和西陵王——你想保哪一个?”

“我……”萧夕朝撇开他的钳制,隐隐察觉太子的敌意,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的挣扎令景诏不满,景诏转而用双臂箍住他:“或许最后只有一条退路,本宫在给你选择,退路留给谁?”

萧夕朝内心毫无疑问是保萧云筹,可太子此时的状态太奇怪了,他不敢把内心想法说出口,只能迂回着解释。

“父王有负殿下君恩,难堪大任,好在兄长深明大义甘为大周臣属,殿下不若册封兄长为西陵王,今后定能安定西境军防。”

景诏:“是吗,萧云筹还有如此才能?”

屋中的烛火趋向昏暗,萧夕朝过于紧张,只顾着隐藏自己,却忽略了太子的神色变化。

“兄长为人子不能规劝父母,是过于软弱,殿下对他心存轻视,我无法辩驳。但若说为臣,兄长自小时刻以百姓为己任,绝不结党营私,玩弄权术。”

景诏借照向萧夕朝的光,不动声色的打量他,好似一头猛虎巡视领地,稍有异动就将周围的活物撕个粉碎。

他听完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平静,景诏说:“你很在乎萧云筹吗,你说他在冷宫救了你,又待你极好。”

萧夕朝不否认,他对萧云筹的感情之复杂,一言难以道尽。

萧夕朝低叹一声,害怕说多让太子起疑,他退一步道:“世子毕竟有恩于我,西陵罪无可赦时,只请殿下留他一命即可。”

照理说出此话,平日的太子忙不迭地轻声细语,劝他宽心。

景诏出乎意料的松开手:“本宫会着官员查清此事,不轻易冤枉了他们,但也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对大周有异心的人。”

“多谢殿下。”

“你先去歇吧,陪了本宫一下午也该累了。”

难得太子发话,萧夕朝客气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他确实需要休息,在太子面前演的每一步戏都耗尽心神。

景诏看着他离去的步伐,萧夕朝强打起的镇定,被一眼望穿。

“夕朝,你不会骗我的吧。”

闻言萧夕朝悚然一惊,回头看向景诏深沉的眼瞳,镇定地点了点头。

景诏一直不太明朗的面容暴露在灯火下,唇线抿平直,说不上是怒是还悲。他走回书案前,翻找萧夕朝刚刚的推散的信件。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少了西陵那一封,那么短的时间,萧夕朝带不走信件。也许会卡进某本奏折,或者桌缝中。

景诏没喊宫女太监进来,他把所有奏折翻开扔了满地,萧夕朝的谎言和不忠就夹杂在这些文字里。他又何尝不是筋疲力竭的演戏,对着自己所爱之人一再试探。

“桂花载酒,少年同游……”景诏不愿意想起又怎么都忘不掉,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那封信。

每一字,每一句,犹如斧劈刀凿般刻进了景诏的心口,他的爱情遭人凌迟,正经历冰火两重天的酷刑。

“来人!来人!”

景诏连声大喊,召来了暗卫。

最后一次,景诏派人日夜兼程赶往西陵,他不要别人的片面之词,他要证据。用清清楚楚的证据,证明萧夕朝说的是谎言还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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