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国土幅员辽阔，国都安陵地处稍北，似于人类心脏之位。
安陵以南州郡繁多，来自南头的车马百姓若想出入安陵，皆要经由繁华的南城门。
洛清影也不意外。
边陲城地处极南，光是行路便耗去了半年时阴，终见国都城门时，洛清影兴高采烈地蹦跶了好久。
她的住处离南城门极近，步行即可达，四年前便是徒步而去的，眼下亦是凭着记忆徒步走来。
城门口熙熙攘攘，车马百姓络绎不绝，洛清影混于其中出了城，一眼瞧见一棵繁茂的梧桐。
彼时，便是在那棵树下蹦跶得欢。
她向梧桐树走去，绕到树后那条林荫小路上缓慢前行。
豁然开朗时，入眼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波光茫茫。
湖中心立着错落的赏景凉亭，通往凉亭的廊道上修了一座精致的拱桥，洛清影直奔拱桥而去。
那是她和陆沉舟定情之地。
桥上空幽无人，正合了洛清影的意，她倚在石栏上远眺而去。
湖对岸行人颇多，红笼之下笑语欢歌。
几名女娘蹲在湖边，向水面推入折纸花船，几名女娘聚在另一边，合力燃放一展孔明灯。
四年前，洛清影也在桥上放过孔明。
她将凌云志写于灯面，目送其奔赴星辰，满心澎湃时，身旁人唤了她的名字，引她落下眉眼。
陆沉舟俊颜青涩，向她摊开手，掌心落着一对皎洁的玉，一枚莹白，一枚墨黑，似八卦图的阴阳两瓣相融相生。
头顶划过一道火光，爆响声唤回洛清影的思绪，她抬眼去，望见一片朱红色的火树银花。
她从衣袖掏出一枚莹白的玉，抚着光滑的玉身若有所思。
“小影，我知你心怀鸿鹄，我也愿毕生伴你左右，与你携手进退。”
他将莹白玉佩放入洛清影掌心，“可是小影，大昭并无女子入仕先例，你若想实现抱负，总需有人为你铺路，我愿意成为这个人。”
“我能在乡试赢得头筹，便能在会试与殿试中大放异彩，等我高中三甲，谋了官爵，你的路定会好走些。”
直至火花下坠殆尽，洛清影垂下头，望向桥下粼粼的水面，目色飘远，似是见了故人。
十八岁的陆沉舟。
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眼，字字情深：“小影，守孝期一过，我们便成亲——初次成亲！等你我登高揽月时，我定再许你一场令风花雪月黯然失色的隆重婚礼！”
人为何会变呢。
洛清影伸出手臂，拳心朝下，轻柔摊开手掌，握了四年的玉佩霎时跌落，坠入湖面时发出一声脆响，溅起几点水花。
冽风拂过，湖面漾起外散的波纹，几度盘旋后，万籁归于平静。
洛清影望向幽月，想起了爹爹。
洛延远赴南疆，支援**那日，握着洛清影的手涕泪横流：“小影，若爹爹回不来，你只管平安喜乐地度完此生，做任何想做之事，成为任何想成为之人。想爹爹时，抬头看看月亮。”
遂又拍着陆沉舟的肩膀，泪眼凝晶：“沉舟，我把小影交给你了，我知你定会为她遮风挡雨，摘星揽月，对吗？”
陆沉舟说对，说了千次万次，直至洛延消失于野后还在点头。
洛延没能活着回来。
洛清影笃定，若是爹爹尚在，所言定是：“小影，别原谅他。”
自是不会原谅，唯求一别两宽。
而在心意尘埃落定的此刻，洛清影迷然蹙起了眉。
四年前，她拗不过陆沉舟的哀哄，浅浅点了头，算作同意求娶。
她自诩对陆沉舟怀有男女之情，愿与他携手共度春秋。
可无论是方才与他对峙，听他说着与旁人私定终身的混账话，亦或眼下扔掉他的信物，她竟发现，她自始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思绪纷乱无头。
怔然之际，脑海里浮现一双幽深的眼，凝着她时悲怆，沉寂，破碎，空无。
亦或还有…动容。
夜风愈发凌冽，洛清影即便裹着羔羊毯，也不免生了寒颤，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寻了宛姨回家去。
明日一早便收拾细软，离开那处小院，自力谋生。
其后参加追云擂，做她想做之事。
洛清影这样想着，转身离去时，一头撞进一片硬铁之中。
“唔——！”
她短暂僵立，直至鼻尖泛起撕心裂肺的疼，泪水夺眶而出，脑中东璇西转，腰身一软，向后栽歪而去。
却被一条手臂拦腰扶住。
司无咎微慌：“撞疼了？”
歉意紧随其后，“对不起。”
音色稳重内敛，听之安心落意。
洛清影这才意识到，撞她的应当是人。
那么环在她腰上的应是手臂。
这手臂怎像铁似的？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本意是想瞧瞧铁人的样貌，却毫无征兆地，跌入一双墨黑的眸。
这双眸……
洛清影恍如隔世，怔怔而定。
拱桥下，宛姨许是傻了。
她在洛清影独自上桥时没傻，在洛清影扔掉玉佩时没傻，在眼见一个男人从马背上腾空而飞，稳稳落至洛清影身后时没傻，在洛清影转身撞向男人胸膛时没傻。
但她见洛清影没有推开男人，任男人揽她入怀，缩在男人怀里小小一只，仰脸望去的模样，
她是真的傻了。
傻了半晌，回神后倒吸一口凉气，抬脚奔着拱桥跑去，却莫名被人拽住手臂，扯到一棵大树后头。
宛姨心焦如焚：“你谁啊——周福？”
确信了眼前人是隔壁邻里，她疑声问，“你咋在这？”
周福却严肃看她，答非所问：“你要上桥？去作甚？”
宛姨这才恍然：“可不是要上桥，正好你在，快来帮我！他爷爷的，有个采花贼占我闺女便宜！”
周福忙把宛姨拽回来，大喘着气：“你且莫慌，先好好看看，谁家采花贼生得那般英俊威武风流倜傥惊为天人？”
宛姨：“……”
周福见她怔愣，推着她转身：“你看呀！”
宛姨：“啊？哦！”
她扒拉着树身，眯着眼瞧那采花贼。
夜色倾落，样貌定是看不见的，但光是那身行头——金绣黑袍，束发沉靴，足见其人不凡。
周福略显骄傲：“咋样，是不是比陆沉舟强多了？”
宛姨琢磨琢磨：“还真是…”
陆沉舟身有八尺，但这采花贼似是九尺有余，宽肩细腰，长腿翘臀，乍一看便是个练家子，与弱柳扶风的陆沉舟迥然不同。
只是不知面容如何。
洛清影却知得仔细。
剑眉斜飞入鬓，凤目狭长而魅，下颚似刀雕琢，鹰鼻高挺，薄唇外朗，面廓流畅，浑然天成。
天生之王侯相。
她呆呆望着他，以至忽视鼻尖汹涌的痛意。
他亦久久凝她，这时将目色向下落去，音色愧疚：“可还疼着？”
洛清影长睫扑朔，嫣红的唇瓣微微张着，未做回应。
司无咎见她不应声，抬手贴近她通红的鼻尖，试探着想要触碰，近在咫尺，若即若离。
她不显抗拒。
他便用指背轻轻拂过。
洛清影吃了痛，恍惚嘤咛一声，司无咎当即抽回手，神色慌乱。
躲在树后的宛姨忍无可忍，张牙舞爪地攀上桥，一把撇开洛清影腰间的手臂，将洛清影护在怀里，厉目望向司无咎。
却是蓦然怔愣一瞬——竟生得这般桀骜…
还有点凶。
宛姨将洛清影护进胸口，凝眉问：“你谁啊？”
司无咎向宛姨微微躬身，回得利落：“司无咎。”
“什么？”
宛姨是一个字都没听清，隐约听出是什么舅，像是五舅。
洛清影却听得真切，且有一瞬迟疑——司姓是皇姓。
这人…是皇族？
她从宛姨怀里起身，望向司无咎好奇打量，没能瞧出什么名堂。
司无咎穿得应是常服，仅凭这袭黑衣无法知晓他的身份。
只知晓他很好看。
那双眸如渊幽深，似可将天地敛入其中。
她方才在这双眸里看见了自己。
洛清影长睫颤颤，攥着羔羊毯的边角，嗫喏道：“我…”
犹豫片刻，改了话头，“民女……”
似是想说不可说，想问不敢问，只得将羔羊毯攥得更紧。
司无咎见她冷得发颤，偏头吹了口哨，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自桥下疾驰而来，奔至几人身前时扬起铁蹄长吁一声，惹得洛清影和宛姨缩着肩向后退去。
他看向她，低音清冷：“来，送你回去。”
洛清影望进司无咎的眸子，犹豫不过须臾，在宛姨嚷出“用不着你”四个字后，小步向他挪去。
宛姨又傻了，傻时嘴大张着。
两人相距不过几步，等洛清影走到身前，司无咎顺手抚上她的腰肢，毫不费力将她抱起，放到马背上侧坐，随即长腿一跨坐到她身后，环过她的腰身牵住缰绳，低令一声，绝尘而去。
直至骏马消失，四下恢复寂静，宛姨的傻病终于痊愈了。
她火急火燎地跑下桥，吵吵喊喊：“救命啊，采花贼强抢民女啦，救命啊！”
周福不知是从哪棵树后边冒出来的，惊慌安抚她：“您行行好，快别瞎嚷嚷了，人家不是说要回家去吗？”
宛姨：“什么回家，我看他就是想拐跑我闺女！”
周福：“你这么说，我无可反驳…”
宛姨：“啥？”
周福：“哎呀，我这有马，同我追上去便是！”
边陲城草牧繁盛，洛清影自幼便常策马驰骋，亦在后山养过几匹宝马良驹，可惜为了北上，只能将马儿变卖成钱。
她所养最上乘的马驹，也不及身下这匹，骋如游龙，驰如飞燕。
路旁婆娑的树影极速退去，进城后直行少焉，拐进洛清影熟悉的泥泞小路，路旁是不见尽头的稻香田野。
缺了树身庇护，呼嚎的寒风直面扑来，刺感如针穿肤。洛清影霎时屏住呼吸，五官拧在一起，紧闭了眼，咬着下唇闷不吭声。
却忽而感知面前遮了什么东西，隔绝了侵肌的风。
司无咎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覆上洛清影的眉眼，几乎将那巴掌大的脸全然遮住。
他附在她耳边宽慰道：“很快就到。”
她几分懵，没回应。
田野渐退渐远，马儿行入一座小村，越过左右稀落的宅院，自一条羊肠小路下行，很快放慢脚步。
直至停驻时，司无咎才放下了手。
视野重归清明，洛清影杏眼扑眨，望向面前熟谙的院门，数万个问题霎时滋生心头，却不知先问哪一个。
况且也不敢问。
司无咎翻身下马，揽过洛清影的膝窝与腰身，轻轻一抬将人抱了下来。
双脚落地后，洛清影不等司无咎放手便向后退去，站在不远不近处垂下头，屈膝叩身，音色轻柔：“民女谢过…王爷相送。”
她稍显忐忑，不知自己猜得对与不对。
司无咎没应，目色紧凝洛清影的眉眼，她的视线垂向地面。
他剑眉微蹙。
夜风穿骨，洛清影的脖颈早已被冷气渗透，头脑冻得生疼，等不来他的回应，只得躬身道：“多谢王爷相送，请容民女告退…”
“等等。”
司无咎却问，“你可想去追云擂？”
洛清影一霎顿身，目色骤然抬起，惊喜地向他望去。
她的双眸晶亮如星，清澈澄明。
“想！”
牙都不颤了。
毫不犹豫，恨不得连说一万次。
司无咎眉眼柔展，道：“明早来接你。”
洛清影：“好！”
她笑弯了眼，笑露了齿，一朝风刮，牙又颤了。
司无咎：“回去吧。”
洛清影第三次躬了身，这次未作犹豫，转身跑回屋中。
远处传来渐近的马蹄声，宛姨骑在马上，周福在后头跑。
在自家门口见到司无咎，宛姨满眼诧异——这采花贼，竟真把她闺女送回家了！
宛姨翻身下马，司无咎向她微微叩首，这是司无咎第二次向她行礼，她亦弯下腰身，郑重道：“多谢公子相护。”
司无咎：“无妨。”
他与周福点头相交，利落上马，旋身而去。
周福目送司无咎消失尽头，嘚嘚瑟瑟地看向宛姨：“这回信了吧！”
宛姨：“信啥？”
周福：“人家不是采花贼！”
宛姨暂不吭声，脑里想的还是那采花贼把自家闺女搂怀里的画面，恨得鼻孔出气，咬牙道：“即便不是采花贼，也是个登徒子！”
周福无语凝噎，朝自家院子挤眉弄眼，小棉袄得令出击，颠颠儿冲向宛姨，奶声道：“奶娘，采花贼还是登徒子，不是咱们说得算，得问姐姐的心思！”
宛姨一愣眼：“说得也是，走，问你姐去！”
一大一小当即把周福扔在外头，匆匆向屋里而去。
洛清影自小就有洁卧之癖，平日绝不会着外衣入床，此刻却趴在炕上，小脸埋进松软的被褥，半晌后翻身滚了一圈。
宛姨风风火火冲进来，小棉袄紧随其后。
“小影，你和那个五舅到底咋回事？”这是年近五十的宛姨问的。
“姐姐，刚才那个人高马大的帅哥，是咱家新姑爷吗？比陆沉舟强多了！”这是九岁的小棉袄问的。
洛清影哭笑不得地坐起身，接过扑来的小棉袄拥在怀里，小棉袄霎时打了哆嗦，心疼道：“姐姐，你冻透了！”
宛姨听罢一怔，抚上洛清影的手——冰凉如霜！
她转身而去：“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去煮水，好生洗洗！”
“我洗过了！”小棉袄脱鞋脱袜爬上炕，一骨碌钻进被窝，露着大眼看向洛清影，“姐姐，快给我讲讲新姑爷的故事！”
洛清影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故作威严：“今日的课程可念完了？”
小棉袄霎时皱起小脸，苦哈哈道：“没有…”
洛清影眼底藏笑：“那就快念，念完姐姐就给你讲。”
小棉袄不情不愿翻开书，可怜兮兮念着枯燥的诗经。
第一页尚能清醒地念，第二页时昏昏欲睡，第三页念到一半，头一歪，睡了。
洛清影憋着笑，抚平被褥，盖住小棉袄白嫩的小脚丫。宛姨拎着两桶沸水进了屋，见小棉袄睡得香甜，也跟着憋笑。
两人捅捅咕咕地放了水，洛清影冻得透彻，匆匆脱个精光，急不可待地坐进了木桶里。
热气蒸腾，热温氤氲，洛清影被白雾环绕满身，似仙非仙。
终得暖流回心，她捧起一抔热水拂过脸颊。
掌心遮住眉眼时，忽而想起那只为她遮风的手，指节分明，苍劲有力，却又小心翼翼，无限温柔…
洛清影向下滑去，半个脑袋潜入水面，鼓着腮吐起咕噜泡。
宛姨守在一旁为她梳洗长发，实在绷不住好奇：“小影，那五舅到底是谁？”
洛清影心里颇乱，闭眼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遂又虚睁了眼，“也或许是清楚的…”
她支起身子，胳膊攀在木桶边缘，看向宛姨，“奶娘，你可还记得，我去战场为爹爹敛骨时，曾在悬崖底下救过一个大哥哥？”
宛姨思索半晌，点点头：“自是记得的，但是不多，每日都是你去洞里为他疗伤，我在外头候着。”
她看向洛清影，“他怎么了？不是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吗？”
洛清影：“嗯…”
她迟疑凝着眉，总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属异想天开，可又觉得那双眸实在似曾相识。
纠结片刻后，她决定不作揣测。
反正，明日一早便能见他。
***
影王府。
硕大的后花园中，马厩最为偏僻，弯弯绕绕才能到达，无愠无仇无邪在檐上飞去飞来，三更时才找到自家王爷。
司无咎下了马后，只走出几步，便寻了一处假山坐下，靠在岩石上望向月亮，至此未动。
三小只藏在一块假山后头。
无邪靠在无仇背上，压低声音：“王爷在干嘛呢？”
无仇靠在无愠背上，做出解答：“问得，好啊，无愠，回答。”
无愠靠在假山背上，一阵见血：“思春。”
无邪：“思春是何意？王妃同意嫁给王爷了？”
无仇：“你的，脑子，实在，不好，怎能，初遇，就会，同意！”
无愠：“快看，王爷在干嘛？”
司无咎柔眼凝着掌心，轻嗅其上残留的淡淡余香，嘴角扬起的弧度微不可查。
这味道一如初见。
又似乎…可预见来日方长。
无邪：“王爷作何对着手傻笑——我知道了！王爷在跟右手告别！”
无仇：“闭嘴，吧你！”
无愠：“闭嘴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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