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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

7.

我赶在怀王回来之前就寝,装作已经睡下。可门外怀王不顾下人阻拦的呼喊声中,径直推门而入。

我心头下意识一颤,对他已经形成天然的恐惧。

怀王酒气醺醺地坐在我床边:“不是让你今天好好表现了吗?”

见我没反应,他借着酒劲把我拽起身,语气疯癫:“不就让你亮一嗓子吗?你在陛下跟前,不是很会唱吗?”

“你让我在宾客面前失了面子,是不是抬举你了?”

换作平常我定要跟他吵个你死我活,可今天我很累,想着不回应他,他就该自讨没趣了吧?

“我真的不适,我想睡了。”

他却一把掐住我的下巴,扑面而来的酒气让我恶心:“怎么?还以为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公主呢?”

我死死盯着他,问出另一番话:“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他嗤笑,不屑放开我:“这是你父皇欠我的。”

“他心里过意不去,就把女儿塞给我。你以为我看得起那公主身份?你也只不过是你父皇丢弃的玩件。”

“既然如此,你何必还把我留在身边,互相折磨?”

“你说什么呢?”他一脸嫌恶:“我不能从皇帝那儿讨来的,自然要从他儿女身上夺来。你不好过,便是那皇帝不好过,我心里就顺得很。”

“如果,皇帝不再是皇帝,我也不需要顾着情面对你手下留情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却听他说话奇怪,只见他歪倒在地上,看来真的喝多了。

不知他还能不能记起今晚的话,我却愈发存疑:难道,怀王对我的伤害,都是对父皇变相的报复?

父皇难道曾经亏欠过怀王?便把我嫁来。怀王心中恨父皇,所以在我身上发泄?

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怀王又想怎么做,我一夜无眠。

杏子递给我一把竹扇,我认出是大半个月前因它才和易斓重逢的那把。

我一时怔住,杏子解释:“公主你说怪不怪,我今日出门采买没多久就碰见上元夜遇见的那位公子,因他脸上的疤我才想起是谁。不过他怎么会这么巧找到我?想来是日日等在怀王府附近了?”

“他说是公主旧识,以此扇为信物午时过后还去那间茶肆找他,他说不管第几日来,他都在茶肆等着公主。我半信半疑,还是拿来与公主瞧瞧。”

我抚摸扇面,绢丝细腻,绘有黄鹂和迎春花。做出这么唐突的事不像易斓的性格,可我没办法欺骗自己。自从上元一别,一听到和他有关的事情,我封锁的心门,好似又要死灰复燃。

收了折扇第三日后,趁怀王忙于外出,我简便打扮出门去了易斓的茶肆。

茶香还是清幽氤氲,仍是人不多,易斓真心是想靠它营生吗。

我展示折扇,茶肆的学徒将我领到里间。房门一闭,黯淡的里间只剩我和易斓。

易斓跟上次见面大有不同,他好像比以前更清瘦了,脸色也像许久没休息好,神态憔悴,见了我却仍撑着笑颜。

我心下钝痛,还是装作冷冰冰的模样,将折扇放在他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8.

“莺莺,你能来,我很高兴,我以为你不愿来见我。”

他言不对题,我不禁皱眉。他自顾自给我斟了一杯茶:“上次你想要这把折扇,我自然送予你。”

易斓反常得奇怪,我刚想出声,他偏又打断:“我不曾成家娶妻,那柄折扇,我原想送予我的小妹。”

管你是小妹还是妻子。我在心中腹诽,见他一股劲地乞怜讨好,却不忍再出声责问:“……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斓本就生的俊美,生生在脸上留了那样可怖的疤,谁见了都叹一句可惜。

易斓摸上脸上的疤,浑不在意:“无妨,倒是让公主见笑了。”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你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若是不曾嫁给怀王,我现在估计早就心疼哭了,哆哆嗦嗦扯着你的袖子恨你怪你,为什么不心疼自己,为什么弄伤自己。

我心头登时难受万分,眼眶都酸涩。强忍着难过,保持平静的脸色。

“以你的家世,就算再不济,也不需要外出开茶肆谋生吧?我记得易诚还在朝中做官。”我转移话题。

易斓语气淡漠:“我自请辞官后,父亲觉得我无能,便将我赶出家门,我便开了茶肆。”

我不禁忿然:“你父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样?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他对你怎么这么狠的下心?”

听我这么说,易斓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神采,像是阴郁许久的天气终于透出些许阳光:“我能照顾好自己。没关系。”

“殿下呢?你过得是不是不好?为什么和外面传得不一样?你身上的伤痕,难道真的是怀王……为什么不让陛下给你做主?”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懂。我垂下眼眸:“不需要。”

“我活着只不过顶着一个公主头衔,哪天我死在怀王府邸,也就真正解脱了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出口,甚至笑出声来。易斓刹时没了血色,像是被我吓得不轻。

良久的沉默,易斓恢复了情绪,却是苦笑:“我以为,莺莺能过得幸福。”

“殿下,如果有机会从怀王身边逃走,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我只觉疑惑,我当然想离开怀王,在怀王府我都快疯了。可连我都没办法的事,易斓又为什么这么说?

“我此生无能,只希望能让莺莺过得幸福。”

他眼神失了光芒,气息渐沉,若无波死水。我有些后怕,不懂他心里想做什么。

9.

“你出门了?”

怀王一回来就劈头盖脸责问,我习惯性地当他不存在。

他却拿起我放在一旁的竹扇,我心里咯噔一下,奋力去夺:“还给我!”

他阴笑一声,打量折扇:“你去见人了?”

“不关你事!”我心中恼火,恨不能一刀给他来个痛快。

怀王阴晴不定,不高兴的时候就像个疯子,他让下人把杏子拖走,把杏子压倒伏地挨板子。

“给我打。她什么时候说实话,什么时候停。”

“给我住手!”我拼了命去拦打手,可我势单力薄,很快被牵制住。

“夫人有些失心疯了。关起来好好静心,哦对了,给她留个门缝,好看清不好好管教下人的下场。”

整整七日。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个疯子一样受尽屈辱。杏子在数不清的板子中渐渐从哀嚎变没了声息,她自始至终都没透露半点我出门见了谁。

我疯狂撞门,耳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杏子的惨叫,指甲扣出鲜血也毫无感觉。一天天下去,我哭到没有丁点力气。

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不好。怀王又见我不吃不喝,逼着下人给我灌水。

这是惩戒。他说。你怎么能这么不听我的话呢?他一脸关切,好像比谁都难过。

梦生梦死间,眼前晃过少年时易斓青涩的背影。我是豢养在宫墙里无拘无束的小公主,春景漫漫,淮柳采采。死前的走马灯,竟是再美好不过了。

莺……

莺莺……

“莺莺!”

我被一阵急促的呼声唤醒,费力睁开双眼。深夜昏暗,我感到有人正抱着我安慰。

这几日我已经被折磨得失魂落魄,下意识见人就躲,我害怕出声,想自己怎么还活着:“别过来!别碰我!”

我感到那人在深夜中颤抖不止,小心翼翼朝我靠近:“别怕、我是易斓,莺莺别怕,我是易斓。”

易斓?怎么会是易斓?他怎么会在这?我在黑暗中战栗摸索,先是摸到他左脸的疤痕,细细分辨后发现真的是易斓。

是易斓。我一瞬间放松警惕,也顾不了其他,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一直悬在半空的心霎时重重落地,我跌跌撞撞地痛哭出声。

我泪如泉涌,将长久的委屈、恐惧、绝望哭给我的心上人:“易斓、易斓。哥哥,易斓哥哥……”

“我在,我在这儿。莺莺,对不起,对不起……”

10.

等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易斓才向我解释所有的前因后果。

“莺莺,对不起,我一定会帮你离开这里,离开怀王。“这句话他翻来覆去的说,痛苦着愧疚,好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原来,怀王的双亲当年因为父皇而死。怀王双亲本来替父皇办事,结果被父皇错怪枉死,后来真相大白,父皇只能犒奖怀王,还执意将我嫁给怀王弥补。

怀王对父皇一直怀恨在心,背地贪赃枉法,蓄积钱帛,组织杀手训练,只为有一天刺杀父皇,亲自报仇雪恨。

这些易斓又为何知道,却是阴差阳错。

我嫁给怀王后,易斓退出朝堂,却收到好友的匿名信。信里桩桩件件直指怀王贪污的罪行,还备了证据,希望有一天能将此事昭告天下。

那时还没人知道怀王贪赃是为了训练杀手,只以为他做臣子生了贼心。易斓在收到匿名信后不久,他的好友便悄然死掉。

易斓是最后有怀王贪赃的证据,可那时我已经嫁给怀王,怀王又大肆宣扬对我的优待,易斓被赶出家门无去处,只剩自己。

他只能一个人默默背负,独自活着。

可他并没有闲着,虽开着茶肆营生,却不曾断了和朝中旧友的联络。他处于朝堂之外,正好不在怀王的眼线内,多方收集线索,才终于明白怀王这些年贪赃是为了什么。

他也在犹豫这件事该怎么冒险让陛下知道。直到上元夜与我重逢,看到怀王一直表面虚与委蛇,暗地却虐待我,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他曾与御前侍卫的将军有交集,秘密告知此事并铺陈证据,带到陛下跟前坦明。父皇自是震怒,将军献计先不打草惊蛇,于夜中擒拿,怀王自是插翅难飞。

易斓担心我还在怀王府上,怀王会以我相胁迫,所以趁夜色潜入府邸偷偷将我带出,其他人则在府外听候。

他在探子的掩护下,正好找到被怀王关起来奄奄一息的我。深夜是趁人疏忽的好时机。

我蜷在易斓怀里,哆嗦着扯他的袖子,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激动:“我真的能离开这儿了吗?过了今夜,我真的能离开怀王吗?”

易斓紧紧环抱着我,温暖而安心:“我们现在就走,我带你现在就离开这儿。我来迟了,对不起。”

11.

我和易斓跟在侍卫身后,绕过侧门,我们就能顺利出府邸,再走几步就能离开拘禁我的囚笼。

“夫人想去哪儿啊?”

我被这个声音吓得寒颤,猛得回头,怀王阴笑着挑眉,后面跟着一群闻声赶来的家仆。

护送我们的侍卫先射出响哨,簇簇飞箭射来,易斓把我挡在身后,侍卫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堪堪被箭射死。

是怀王训练的杀手。我心底一凉,原来我们今夜是要葬送于此了。

“夫人,没想到死了一个你的奴婢,胆子还是那么大。你这是要跟奸夫私会偷跑啊?”

怀王在火光下的表情阴侧:“又是你?易斓,上次教训你还记不住吗?”

我愣住:“你什么意思?”又回头看看易斓脸上的疤痕,脑海中升腾乱七八糟的想法,难道当年……

“他脸上的伤是你做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我头脑昏胀,头痛欲裂,如果真是这样,我真想和怀王同归于尽。

易斓拉住我:“怀王,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你放过公主,往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活。”

“哈哈哈!”怀王像在看笑话:“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可惜,你们越痛苦,我的心情就好上一分。”

“还不动手?把公主关起来!至于这个人,偷会怀王夫人,就地处死即可。”

杀手们跃跃欲试,我看着寒光冷剑,哀莫大于心死,跟回去继续做笼中雀相比,死好像我都不怕了。

我哭着笑出声,趁所有人不注意朝剑身扑去:“那你就带回去一具尸体吧。”

可是易斓宽厚的背影接住了我,他总是这样,易斓的温柔,比所有人都坚毅,从不是懦弱,我怎么就不明白他的苦心呢?

易斓替我挡住刀光剑影,他难过得捧起我的脸:“活下去……”

“活下去啊,莺莺。”

可是剑锋穿过了他的胸膛,鲜血霎时渗透他的衣衫,他嘴角流下血痕,飞溅的温热烫伤我的视线。

易斓——

“易斓!!!”

我想捂住鲜血,却摸到穿膛而过的刀锋。易斓护在我身前的时候,怀王顺势抢过剑柄直直从背后刺入易斓的身体。

生死瞬息。

12.

我听不见耳边的声音,哭喊着扑上易斓倒下的身躯。我的易斓,易斓哥哥,在上元夜给我买糖葫芦吃,甜甜凉凉。

及笄那一晚背着我走过长长的灯火街巷,我记了好久好久的烟花夜幕,勾栏有歌声传唱,他说他叫易斓。

易斓易斓,意兴阑珊,我还记得,这是一个多么寂寞的名字。

我几乎哭哑了嗓子:“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连命都不要?你怎么能这么傻?你凭什么又要我活下去?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易斓吐息虚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安慰我,大片血流像蔓延盛放的彼岸花,吸取着易斓流逝的生命。

他咳出一口血:“莺莺,对不起。”

他最后只跟我说了对不起。

我以前执拗黏着易斓要他承认喜欢我的心意,他从生到死,都没有对我亲口说出。

这世上亏欠我的人众多,你又凭什么最后只给我留一句道歉?

我感觉自己已成了鬼魅,每时每刻守在易斓身边,我不敢晕过去,我怕一闭眼就有人把我和易斓分开。他的身体开始变凉,我攥着他的手,觉得下一刻他还会睁开眼跟我说:“没事了,莺莺。”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不记人事,眯着眼看去,是宫中侍卫。

天已经亮了。

怀王刺死易斓后,在府外听见响哨的侍卫终于察觉不对劲,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围住怀王,怀王寡不敌众,被擒拿压入大牢候审。

易诚听闻了易斓的死讯,一时病倒,易府派人来接走易斓的尸体。

“易公子此番壮举敢为人先,是为了保护陛下和公主而死。公主也让易公子好生厚葬吧。”

我眼神呆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断不能离开易斓。我们生不能一起,死就要一起。

一位脚步蹒跚,大受打击的少女冲上前一把推开我:“你走开!你凭什么霸着易斓哥哥!”

我感觉阳光刺目,她的声音也刺耳:“就是因为遇见你,易斓哥哥就没好过!就因为你是公主,哥哥为了配得上你的身份,勤修苦读。可就算入朝做官又怎样?你们两个的身份之差,在陛下眼前,永远不可能成婚。”

“陛下赐婚给你,哥哥生怕连累家族自请辞官。可那怀王听闻你的事迹后竟得寸进尺,要哥哥自毁容貌以证你二人清白。父亲不理解哥哥,又将他赶出家门。”

“我哥哥为你做这些,就是不忍你那公主脾性受委屈,只自己一人忍气吞声。你说,你为哥哥做了什么?你为哥哥做过什么你说啊!”

少女泪流满面:“他为了你终于死了,他把命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13.

我浑浑噩噩站起身,心像被细针填满又戳碎,我还想碰易斓。侍卫拦在我面前:“公主,陛下传唤你,你还是跟我先回宫吧。”

我被人扶着离开,晕眩昏迷之际,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着易斓离我原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梦中一派光明,我走不出上元节,永远留在那个上元夜。有悠远歌声飘扬,春风拂面,鼻尖缭绕清茶远香。

我认识的少年郎,不善言辞,内敛温柔。在明媚春光下,执手待我回眸,一遍遍轻唤:“莺莺。”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闵新帝二十六年。怀王贪赃谋反,夜捕入狱,猝死于狱中。其夫人昭衍公主不知所踪。

同年中元节,文官易诚长子易斓新坟有刨翻迹象,甚疑。问于守夜者。

守夜者见中元夜有女披头散发跳入坟中。后棺木坟土盖如原样。阴风戚戚,守夜者惧而遁走。众人莫若疑云,不再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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