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澈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自长临身陨,瀛洲与世隔绝已有千年,上至九重天的神官,下至人世间的凡人都未曾踏足过这片净土,只有昔年与长临交好的司命星君时不时来走上一遭,闲暇之余便与连澈对弈,连澈下棋时总是那般漫不经心,好似从不在乎输赢,往往都是快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找到破局之法,有时落子犹如神来之笔,化险为夷,有时却已无力回天,每当这个时候他并不挣扎也不气恼,盯着棋盘的眼眸古井无波,兀自投子认输。
连澈和司命星君之间的对弈总是结束得无声无息,二人互有输赢,不分伯仲,司命星君从他平静的眼神中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全在棋盘上,只道他较之千年前的长临还要清冷散漫。
司命星君身穿一袭紫色的神官服,手上摇着玉骨折扇,闲庭信步般穿过长廊向他们走来,那模样就像是在自家庭院中散步。
连澈和萧奕珩一齐看过去,只见他笑容满面地走来,莞尔道:“还真让我遇上了,大老远就瞧见你们这对璧人在亭子里说个没完,没扰了二位的雅兴吧?”
话音未落,司命星君接下来的话便被连澈一个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说不上冰冷,但也绝非善意,司命星君惯会察言观色,登时便不吭声了。
而萧奕珩听完他说的那句话则是感到不明所以,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叫“一对璧人”?,这人难道不知何为“璧人”?竟如此出言无状。
连澈移步迎上去,清冷道:“你何时来的?”
司命星君将他这句话略微一琢磨,反倒是不明白了,一本正经道:“苍天可鉴,我刚来没多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再者说你又不是感受不到我的气息,今日怎么反倒来问我了?”
连澈未置一词,脸上的神情亦平淡如初。
司命星君伸长脖子往萧奕珩这边瞧了一眼,随即越过连澈径直踱了过去,当他凝视着萧奕珩那张神似长临的脸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是活了上万年的神官,执掌六界四海的命格,再多的悲欢离合也见过了,可如今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前竟不由得感慨万千——
往事不堪回首,昔年他与长临素来交好,二人虽时常拌嘴,但情谊甚笃,可作为九重天的神官,他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长临被抽去仙骨,后来更是身死道消。
他是司命星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心知长临命中注定该有此劫数,而他亦会失去这个挚友,但不知是否是和长临相处久了,身上沾染上了凡人的七情六欲,有时竟也会悲从中来。
萧奕珩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下意识瞥了一眼连澈,见他并无要开口的意思便自行道:“在下萧奕珩,不知阁下是?”
“你叫我司命便好。”
萧奕珩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觉得颇有意思,陈国人崇信鬼神,对于“司命”这一天神自然有所耳闻,眼前这位紫袍仙君自称“司命”,不知是否是古书中所记载的那位司命星君。
见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脸,萧奕珩终于忍不住问道:“司命到底在看什么?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听闻这话,司命星君淡然一笑,而一旁的连澈亦回过头来。
司命星君笑道:“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生得好看,因此多看了几眼,古语有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话还未说完,萧奕珩便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两声,以掩饰脸上那一丝不自在的神情。
萧奕珩并非第一次被人提及相貌好看。早在他十五岁那年,脸上便逐渐褪去了青涩与稚嫩,长成了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翩翩少年,恰逢他为创立御茗阁而四处奔波,因在人群中太过惹眼不方便行事,遂只好穿一身玄衣,戴上斗笠。
与他打过照面的人只道他行事果决,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之时亦毫不留情,有的是铁腕的手段,还以为他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没料到竟未及弱冠,当初裴征见到他真容时亦心下骇然。
只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听到司命星君这话,萧奕珩倒有些诧异和惶恐,若论及容貌,那位名唤连澈的白衣公子才真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恐怕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连澈淡淡道:“他这人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莫要见怪。”
话音落地萧奕珩才意识到原来这话是对他说的,回应道:“无妨,我看这位神君落落大方不拘小节,实为性情中人。”
司命星君的双眸顷刻间变得清亮,笑道:“你怎知我是人是神?”
萧奕珩微倾身子,施施然行了一礼,徐徐道:“《上清经》云:南斗六星,第一天府宫,为司命星君,想必就是阁下了。”
司命星君笑得更开怀,手里摇的折扇一刻也没停歇过,对他赞不绝口:“你这小殿下倒挺博闻强识,还读过《上清经》。那我再来考考你,你可知千年以前瀛洲住的是哪位神君?”
“司命——”还未等萧奕珩开口,连澈便出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贯云淡风轻的嗓音竟有了些许急促。
司命星君的唇角轻轻上扬一抹弧度,却未曾回眸看他。
而萧奕珩自然察觉不到二人内心细微的波动变化,只是惊奇司命星君为何会有此一问?莫说一千年前,就是一百年前这世上也没他这个人,况且瀛洲本就是与世隔绝的海上仙山,他如何得知此地千年以前住的是哪位神君?
萧奕珩眼波流转,片刻后正欲请教司命星君指点迷津,便听见连澈清冷道:“你当真无趣得紧?”
司命星君向来洒脱惯了,自然未将连澈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也察觉出他话里暗含的揶揄之意,故而不再提方才之事,转过身来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胡言乱语罢了。”
司命一面说着,一面轻摇手中折扇,忽然目光一晃,瞥见西首不远处有一抹俏丽的人影,那是个穿粉色衣裙的妙龄少女,她身姿曼妙,活泼跳脱,两手提着裙摆直往云生结海亭奔来。
“主人——”元宵奔到连澈身前,脸上本来洋溢着灿烂明媚的笑容,却在看到司命星君的一瞬间僵住了,扬起的嘴角也缓缓放下,神情有些冷淡,她立刻偏过头去继续对连澈说道,“主人,饭菜已备好。”
司命星君看向她时的表情更加耐人寻味,敛去了云淡风轻的笑意,眼神似有似无地躲闪,还裹挟着几分歉疚之意,虽然他极力掩饰此刻的情绪,但仍然被连澈看在眼里。
司命和元宵的反应皆不同寻常,连澈虽感到困惑,但也未立即声张,只是暗自记在心里,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而对萧奕珩说道:“殿下昏迷许久,想必早已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至于其他事暂且放一放。”
话音刚落,连澈给元宵使了个眼色,元宵立刻心领神会,凑到萧奕珩跟前笑盈盈道:“殿下,请跟我来。”
萧奕珩如今身处瀛洲,诸多事情尚未明了,自然连澈说什么便是什么,料想此人既救了他的命,应当不至于害他,心念至此便跟着元宵一道离开了琼华泽。
他们走远之后,连澈方才松懈下来,适才体内有一股真气逆行,他勉强抑制,不至于被瞧出端倪,此刻只觉胸口难受得紧,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在他几欲倒下的瞬间,手臂上传来一股力道,是司命星君抢上来扶了他一把,彼时司命星君看到他脸色苍白如纸,心下凛然:“我还道你今次为何没察觉到我的气息,原来是有伤在身,究竟怎么回事?”
连澈慢慢直起身子,脸色虽还是那样苍白,但神情一如往常那般从容不迫:“炼药之时出了点岔子,无妨。”
司命星君眉心微蹙:“你还真为他炼什么灵药?我不是告诫过你……”
“我自然明白,”连澈先他一步说道,“凡人的命数不可随意更改,但他此番远赴东海求我救他父皇,我不能置身事外。”
司命星君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良久也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得叹息道:“罢了,既然你执意要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只盼你日后莫要后悔。”
连澈定定道:“我不会后悔,日后若有任何差池,我一力承担。”
闻言,司命星君心下一凛,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凌霄殿上,长临当着诸神的面跪求天帝抽去他仙骨的那一幕,虽已过去千年光阴,但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心中不免有所感慨:“那你如今何时与他相认?”
良久,连澈道:“我自有打算,不劳司命费心,往事已皆归尘土,还请司命莫要在阿珩面前提及。”
他这一句“阿珩”倒警醒了司命星君,长临已故,如今世上只有陈国皇子萧奕珩,饮了那么多次忘川之水,早已将前尘忘得干干净净,如何能相信有一人等了他千年?
当司命星君还沉浸在昔日的画面中时,连澈幽幽地问道:“我与阿珩之事不劳司命费心,倒是你与元宵之间发生了什么?总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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