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星君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心事一般，装作漫不经心似的咳嗽了两声，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数日前因值夜的仙娥打翻了烛台，司命殿中遭逢大火，烧毁了不少命薄，我本想来倾云宫寻一件法器回去修补，不曾想误入元宵那姑娘的百草园，更不巧的是误踩了她的一味药草，因这事她一直记恨我。”
这番话让连澈思虑良久：“元宵性子洒脱，你既非故意为之，她应当不会放在心上，莫非是你对她出言不逊？”
司命星君闻言“啪”的一下将折扇一合，言辞恳切道：“绝无此事，我分明立时向她认错赔不是，可她仍是不依不饶。”
连澈隐约想到了什么，轻飘飘道：“难道你误踩的是九寒神芝草？”
话音未落，司命星君眼底掠过一丝歉疚之意，薄唇紧闭一言不发，瞧他这副模样，连澈便猜到定是此物无疑了，登时轻叹一声道：“这九寒神芝草原本生长在雪域，非极寒之地不得存活，元宵将它移植到瀛洲，耗费了数十年心血才养活，你这一踩让她数十年心血付之东流，无怪她记恨你。”
司命星君知晓前因后果后立时哑然，万年来他随性惯了，竟不知也会遇到手足无措的时候，正思索着要如何弥补这一过错，抬眸时却发现连澈早已不见了踪影。
自从瀛洲与世隔绝便不分昼夜，四季如春，终日都是一派天朗气清，与九重天无异，连澈和元宵倒无妨，但对于凡人而言，若没有夜晚便难以入眠，因此连澈施了个术法笼罩在瀛洲上空，遮天蔽日，仿佛夜幕降临。
可即便如此，萧奕珩依然睡意全无，一来他此前昏迷太久，二来心中忧思良多，即便躺下也是辗转难眠。
清风送来缕缕花香，萧奕珩来到流霜殿外，彼时夜色如墨，周遭一片沉寂，唯有庭中一株参天巨树在清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着枝条，茂密的树冠一直延伸到屋顶的琉璃瓦上。
此为佛界圣树婆娑，紫叶银花，煞是好看，若非以纯粹的情感浇灌便不能存活，开花之后经年不衰，寿命极长。
萧奕珩负手立于婆娑树下仰望那数不清的银花，竟有些痴了，一股淡淡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似乎很久以前见过这番景象，但他前尘尽忘，如今已是凡人，再也记不起千年前婆娑树下的琴箫合鸣，也不记得当初长临为了让婆娑树开花经历的种种曲折。
当萧奕珩凝望满树银花之时，流霜殿后忽然蹿出一道黑影，萧奕珩立刻警醒，目光随之一晃，看见的竟然是白天那只七彩神鹿，夜色下，那只神鹿的两个鹿角散发出的光芒更盛，此刻它幽黑如墨的眸子正盯着萧奕珩，并无畏惧之意，但也没有上前。
萧奕珩再见到它时心情甚欢，笑着踱过去，但神鹿却犹如惊弓之鸟，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萧奕珩立刻跟了上去，穿过一座座院落一直追到了后山。
方至此时神鹿才彻底没了踪影。
萧奕珩望着眼前的森林陷入沉思，蓦然想起白天他误入的那片檀林，当时他循着琴音找过去，遇到了连澈，不知眼下这片森林又通往何方？
萧奕珩此时睡意全无，心道：既然已经追到了此地，不如就进去一探究竟。
心念至此，他拨开面前的藤蔓径直往里走，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脚下的路，不至于迷失方向，向北走了有两三里，林间忽现一种会发光的藤蔓，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萧奕珩从未见过此等异象，顿觉匪夷所思，又往里走了几丈，发现会发光的花草越来越多，就连树上的果子也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照得森林里犹如仙境白昼一般。
萧奕珩猎奇心骤起，继续往里走，忽然感受到一股寒气袭遍全身，就在此时他透过藤蔓瞥见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当他拨开藤蔓之时，眼前之景令他心头一颤。
只见一方不大不小的泉水横亘在眼前，水面隐约泛着蓝光，岸边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更有一方大青石巍然屹立，石上有一位白衣公子正闭目打坐，神情肃然，仿佛听不见周遭任何声响。
萧奕珩没想到竟然又遇见了他，见他似乎在调息，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扰了清净。
谁知刚踏出一步便听得连澈清清冷冷道：“殿下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分明是淡如水的声音，却让萧奕珩心头一颤，他回过头来，刚好对上连澈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追随一只七彩神鹿到的此地，不知道你在打坐，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连澈淡淡道：“无妨。”
话音刚落，他一拂袖便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萧奕珩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耳畔便传来那不徐不疾的声音：“那是我从灵山带回来的灵兽，不曾想惊扰了殿下。”
萧奕珩一回头发现连澈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身旁，好似一道清冷的月光，有些怔愣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但转念一想他本就是世外高人，如此神出鬼没也在情理之中，定了定心神道：“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谈何惊扰？倒是我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失了礼数，你莫要见怪。”
连澈的眼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之意，萧奕珩的话让他回想起长临初次进雪松林的时候，长临不似他这般克己守礼，全然不怕惊扰林间的生灵，像在自家庭院一样东奔西走，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想把玩一番。
萧奕珩见连澈这般失神的模样，以为自己当真惹得他不高兴，斟酌道：“我并非有意到此，这就走。”
话音刚落，萧奕珩踏出半步，下一刻手腕上便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扯了回去，他微倾着身子，目光先是落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看向连澈的眼神中尽是疑惑不解：“你……”
连澈道：“我并无责怪之意，殿下莫要误会。”
萧奕珩垂眸看了眼被攥紧的手腕，心道：没有责怪之意就没有，你这般抓着我不放做甚？
但是心中所想又不能说出口，萧奕珩只能低声道：“那再好不过……”
一个“过”字还未说出口，萧奕珩的肩头就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整个身子压了过去，直往连澈怀里扑，萧奕珩迅速凝神站稳脚跟，这才不至于扑到他怀里，但鼻尖也堪堪碰到他的衣襟，嗅到了一股极淡的，似有似无的冷香。
萧奕珩方才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待直起身子回眸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褐色的果子躺在他脚边，形似松果却比寻常松果大了两倍不止，浑身还长满尖刺。
连澈淡淡道：“这是伽罗果，如今正是它成熟的时候。”
萧奕珩这才想起一路上的见闻，说道：“方才我来时见到不少会发光的奇花异草，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万物皆有灵，瀛洲灵气鼎盛，这些花草长年累月被灵气浸染，自然较之寻常花草有所不同。”
“那为何琼华泽那片檀林就与寻常树木无异？”
“因为那是近年来所植。”
“原来如此。”
萧奕珩不知千年前的长临最喜檀香，也不知在长临身陨后，连澈前后耗费近百年时间在琼华泽种下了那片檀林，为的就是待有朝一日故人归，恰逢檀香漫溢，花海如潮。
说话间，连澈已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萧奕珩的手腕。
“我有件事想问你，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但说无妨。”
萧奕珩思量了片刻后问道：“你既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生灵，又与司命星君相识，想必修行了很多年，不知……”
连澈见他欲言又止，唇角牵起一抹轻浅的弧度，淡淡道：“殿下可是想问我活了多少岁？”
萧奕珩的心思被他看穿后略有些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我只是好奇罢了，你若不便告知倒也无妨。”
“我说了，殿下未必相信。”
“那位司命星君乃是天上的神官，若书上记载的不错，他已有上万岁，有什么不可信的？”
连澈的神情有些似笑非笑：“我没他那么大年纪，比他小上三千四百岁，如今已七千九百岁。”
萧奕珩早已料想他或许跟那位司命星君年纪相仿，因此听到他亲口这么说倒也并不觉诧异，只是瞧他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年轻公子，哪里像有成千上万岁？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连澈活了这么多年，万事早已看淡，若非萧奕珩提及，他倒快忘了自己已有七千九百岁，当真是逝者如斯。
“殿下，你要的灵药等过些时日我自会奉上，现下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就寝吧。”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萧奕珩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澈就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回过头来看着他缓缓道：“我送你回去。”
萧奕珩哑然失笑，瞟了他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出两个字：“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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