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澈闻言明面上并未有太大的情绪,实则内心已起波澜,方才那局棋可谓是纵横捭阖,瞬息万变,他已经许久未曾如此专注地对弈了,以往和司命星君对弈都极少花心思,胜负随缘而定,而这次他有意试探萧奕珩的实力,连澈平时在宫中忙于和朝中大臣周旋,萧奕珩又远在天虞山,故而疏于对他的管教,没想到他这几年不仅剑术精进了不少,棋艺也大有所成。
连澈垂眸看着棋盘上黑白相间的棋子,淡淡道:“殿下的棋艺也相当精湛,尤其是第一百零六手的单关,一面严防死守实地,一面与我的白棋形成左右纠缠的局势,当真是妙极。”
萧奕珩笑道:“可你后来一手靠不是破了缠绕么?无论我怎么打入,你都能逐个击破。”
“殿下的棋风凌厉非常,善攻不善守,过于重视实地而忽视了外围,不知是何缘故?”连澈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萧奕珩静默片刻后回应道:“精华已竭多堪弃,劳逸攸关少亦图,相较于防守,我更善于主动出击,多犹豫一瞬,或许就会错失良机。”
连澈听闻这话只是轻浅一笑,不置可否,他挥一挥衣袖收了棋盘,片刻后一套缥碧的翡翠茶具出现在石几上。
萧奕珩看着他先是用沸水烫杯温壶,然后将一撮颜色雪白,形似空心雪芽的茶叶放到茶壶里,接着摇香、洗茶、高冲,沸水如细雨般环壁注入茶杯,细流如丝。
碧色的茶盏衬得连澈的手莹白如玉,举止间风雅万千,水雾缭绕间茶香袅袅。
萧奕珩只觉看他沏茶实在是赏心悦目,不禁赞赏道:“没想到你避世千年,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懂调香煮茶,实在是佩服。”
连澈本来在分茶,闻言握着翡翠茶壶的手略微顿了顿,抬眸道:“殿下谬赞了,你方才说的那几样我只是略懂一二,至于丹青是全然不会的。”
“那流霜殿中的那幅画是……”
连澈看向他时眸光如秋水般潋滟,嗓音轻飘飘道:“是我的一位故人所画。”
“原来如此,想必他很是了解你,才能画得如此传神。”
“殿下,你可相信前世今生么?”连澈并未回应,奉上一盏热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萧奕珩闻到了丝丝缕缕幽冷的茶香,仿佛置身雪山之巅,放眼望去皆是苍茫的冰雪,他身为御茗阁阁主,自然也深谙茶道,但连澈沏的这盏茶是他在凡间不曾见过的,他正思索着这是什么茶叶,不防连澈忽然有此一问,犹豫了片刻才回应道:“关于前世今生众说纷纭,或许是有的,但人死之后身归尘土,魂归故里,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即便转世也早已没了前世的记忆,一切重新来过,前世与今生已不能算作同一人。”
连澈听完他的回答后敛眸不语,沉默地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萧奕珩看出他似乎心事重重,斟酌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拙见,你既是世外高人,理应比我更懂这些,是否……”
剩下的半句话萧奕珩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连澈打断:“你说得没错,既已忘断前尘,便算不得同一人。”
这句明显有弦外之音的话听得萧奕珩云里雾里,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
“没什么,殿下不防尝尝看我沏的茶如何。”
一语点醒了萧奕珩,他光顾着说话,却忘记了杯中茶汤仍冒着热气,被连澈提醒后他将茶盏递到唇边抿了一口,顿觉一股清香回甘萦绕于唇齿间,甚至连心都静了下来:“这是什么茶?”
“此茶名为幽雪,实为地衣,生长于雪山之巅的岩石之上,有生津止渴,清热解毒之功效。”
萧奕珩点了点头,将杯中剩下的茶饮尽,初时还觉得神清气爽,但过了半柱香时间后便觉昏昏沉沉的,他抬眸看向连澈,竟连他的容貌也看不清了,以手扶额道:“我怎么……有点晕……”
连澈亲眼看着他慢慢失去意识,眼神平静如水,待他倒下去之后才缓缓起身移步到他身旁,伸出莹白的手轻抚他的脸颊,像在摩挲一件爱不释手的珍玩。
过了良久,连澈一贯清冷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眷恋和怅惘,呢喃道:“你记不得没关系,我记得,不论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不论历经几生几世,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彼时风轻云淡,水天一色,琼华泽的风景恍若仙境,云生结海亭中那一青一白两抹人影仿佛一对璧人。
……
萧奕珩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一只雪白的大鸟盘旋于天际,洁白的翎羽不染纤尘,淡蓝色的长尾在风中摇曳,美得不可方物。
但这个梦境很快便坍塌了,而他的意识也逐渐苏醒。
当萧奕珩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一片鹅黄色的素纱帷幔,接着他轻微偏过头,一双熟悉的、深邃的眸子便映入眼帘,他的意识陡然完全清醒过来,脱口而出:“夕泽……”
守在萧奕珩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国的国师夕泽,他仍然穿着一袭烟灰色的长袍,头巾和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如画的眉眼,此刻他正垂眸看着萧奕珩,眼神中满是关切:“阿珩,你醒了?”
萧奕珩几乎是立刻撑起身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夕泽,似乎怎么也看不真切。
连澈难以招架他如此炙热的眼神,有意回避,轻咳一声道:“我去传唤御医。”
不料他正欲起身就被萧奕珩一把握住了手:“夕泽,这里是紫宸宫吗?”
“是。”
“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们躺在一艘座船上,那船停泊在菖州渡口,是附近的渔民发现之后报官的。”
萧奕珩知道他说的“你们”指的还有陵游和裴征,如此说来他们三人如今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宫中,可他不是在琼华泽和连澈品茗吗?为何会突然回来?是连澈送他们回来的吗?
这一连串问题盘旋在萧奕珩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满心疑惑无人能够解答,目光一晃便瞟见身侧放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霎时间在东海经历的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涌上心头。
“夕泽,你送我的这把伞似乎没用上。”
“没关系,以后会用上的。”
其实萧奕珩不知道的是,这把生灵伞所到之处方圆十丈内邪祟都难以靠近,但生灵伞只驱逐恶鬼亡灵,对于蛟龙这等凶残的妖物便没什么用处,连澈当时也是百密一疏,料到东海纵深处会有枉死之人的魂魄,没想到会遇上走蛟化龙,是以不得不赶去相救。
“阿珩,国主服下你带回来的灵药之后已然痊愈。”
萧奕珩闻言眼前一亮,他先是喜出望外,然后便觉得万分疑惑:“夕泽,实不相瞒,我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至于灵药……我全无印象。”
他很肯定连澈从未给过他什么灵药,当时他在云生结海亭中饮下一盏幽雪茶后便不省人事,方至此时才从夕泽口中得知此事。
“当时那药就在你身上,国主他病入膏亡,已是命悬一线,御医虽拿不准那药究竟有没有用,但肯定没毒,也就只好勉强一试,没想到当真治好了国主的头疾。”夕泽徐徐道。
听完这番话,萧奕珩良久都未出声,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紧紧握着连澈的手不曾放松,连澈垂眸看了一眼,他也顺着目光看过去,片刻的沉默后轻声道:“夕泽,你能否让我看一眼你的容貌?”
萧奕珩这话说得有几分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希冀,他自幼时起就在幻想这位国师究竟长什么模样,但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在瀛洲的时候他总觉得连澈身上有夕泽的影子,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今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他不想轻易放过。
连澈平静地看着他炽热的眼神:“我的容貌并不好看,你还是不见的好。”
“可你我相识多年,我从未见过你的真容,对于我来说,你无论是美是丑都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模样。”
萧奕珩见他沉默不语便自发伸手去揭他的头巾面纱,手伸到一半便被他扼住了手腕,如同夜潜国师府那次一样,心中郁闷得紧,刚想说一句:你让我看一眼怎么了?便目睹他亲手揭开了面纱。
这个过程很快,萧奕珩几乎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反应过来,而他看见的,是连澈已经用法术变换过的容颜,虽然也称得上仪表堂堂,但远不及他本来容貌的十之二三。
萧奕珩忽然有些恍神,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抹白色的身影,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是错的,连澈就是连澈,夕泽就是夕泽,两人只是身形和声音相似,但怎么会是同一人?
“阿珩,你看到了,我的相貌并不好看。”
萧奕珩摇了摇头道:“我不这么认为。”
连澈看他的眼神柔和而又内敛,虽不张扬,但难掩其中的欢喜之色,他浅笑道:“看来你的身体已无大碍,既如此,那我便先退下。”
萧奕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站起身,但依然没有松开他的手。
连澈正欲开口,此时一位宫人从殿外踱进来,对着他二人长揖行礼:“参见五殿下、国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