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宫小姐来了。”
庆帝躺着，闭着眼，看着像是睡着了，正当侯公公探着身子想再说一声的时候，他动了一下。
“嗯，进来吧。”
眼睛就那么闭着，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侯公公领了命，退了出去。
候在殿外的宫聆，一把剑早就在进宫时就被收了，一身衣袍遮身，远远看去，同一般大家闺秀别无二致，只不过那袖子长了些，颜色深沉，不似庆国女子喜欢的款式。
太监脚步声轻，往往怕惊扰了贵人，侯公公疾步行至宫聆身侧：“宫小姐，请。”
“谢公公。”
宫聆抬步朝前走去，肩膀平稳，裙边掀起波澜，步履一寸寸仿若丈量，就连面上的神情，都好似带上了面具。
侯公公用着余光瞧身后的人，心中暗暗感叹，不愧是宫门隐藏颇深的闺中秀雅，不比宫中的贵人们差，细细瞧，好像还要高一些。
眼观鼻鼻观心。侯公公趁着走路的空隙，将人打量了一番。
二人走到内殿，庆帝还依旧躺在那儿，眼睛依旧是闭着，好像是没察觉一般，一动不动，只等着别人开口。
也是，皇上是该等着别人开口。
“臣女宫聆，参见陛下。”
她端庄的行了庆国的礼仪。
庆帝没搭话，挥了挥手让殿里的人退出去，也让宫聆起来，等人都走了才坐起身，也不看人就随手捋捋身上的杂物，显得凌乱的头发乱糟糟的盘在头上，一身衣衫睡的满是褶皱，领口堆着一堆袖子摊了一片。
“算起来，你与朕是第一次见面，往日啊，朕想见你，陈萍萍拦得紧呐。”
一张口，是寒暄也是责问。
“请陛下恕罪，臣女之身不方便多加行走，若不是此次父亲只身赴宴前往旧尘山谷，臣女恐怕也不便入宫。”
“朕懂，宫门耳目众多，朕管朝堂他管江湖，难免有些消息是藏不住的。可朕还是第一次想见一个人，这般难啊。”
说着体谅却步步紧逼，庆帝的目光直直的投了过来，似鹰一般死死咬住，宫聆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她早在一本本书册中体会过帝王之怒，他们是封建王朝的至高，不允许任何事物挑战他们的权利，眼下话要是回错了，恐惹来杀身之祸。
“陛下恕罪，若父亲不藏着臣女，这次空印案，恐无人能带回罪证，中州一行当地官员严防死守，京都传来报案之人死伤五人，可那是出了中州的，未出中州的，就有八十六人，皆是那血书中留名者。”
“哦？都死了？”
“回陛下，都死了。”
室内一片寂静，乎的，庆帝一掌拍响案几，紧跟着外面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都死了！朕这个皇帝，要不要给中州刺史来当啊！”
宫聆后退一步却并未跪下，行礼是为了周到，可她是江湖中人宫门执刃之女，也不必回回都跪。
“中州已是惨不忍睹，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可城外绵延数十里罪行滔天，人命如草芥，人命如沙粒，人命已是那些城中人玩弄的骰子，中州刺史利用空印文冊公然买卖官爵，可谓是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到极致。不止如此，官员拿着空册可置换银钱宅邸，这些空印文冊堆积换出的是一笔笔朝廷的银钱，他们还拿着这些文冊去商户农户家中抵账，可那文冊一到百姓手中立刻变成废纸一张，若是拿出来便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官府中命案堆积，杀人者逍遥法外甚至靠着钱财能当上一官半职，民不聊生，百姓已无活路。”
“臣女回来时，监察院已经暂时接管了当地的刑牢，一应罪犯皆押入候审，只等陛下圣裁，臣女则先行一步将供词交与陛下。”
说完，宫聆从怀中掏出证词递给庆帝。
庆帝接了过去，拿起来仔仔细细的看，边看边踱着步。
“你说，朕是该杀了户部侍郎，还是该杀了户部尚书呢？”
户部尚书尚还能理解，证词中有人指出便是有了户部尚书的庇护才敢行次行径，可这户部侍郎，难道是想大事化小不成。
不对，户部侍郎是范闲的父亲。
一瞬，宫聆就想到了范闲身上，她保护范闲入京的事，陛下知道了，可京都内，保护范闲不被长公主的人当街辱了名声，将那些衣衫不整的女子杀了的不是禁军吗？
没有深思下去。
“既然证词内直指户部尚书，那便是尚书之责。”
庆帝合上了手里的纸张：“听说你与范闲认识，还护送他回京，此番言论，监察院之人，应该不会袒护才是，可你——不是监察院的人。”
“臣女却非监察院之人。”
那道目光紧紧盯着宫聆，一刻都不曾离开，许是没看出什么就收了回去。
“罢了，既然证词内是户部尚书，那便是他吧。满门抄斩，不了，还是赏他具全尸吧，老了，该留些体面。可那些百姓的体面，怎么留呢，朕觉着，户部之人如此贪财，手又伸向四面八方，还是车裂合适，几条胳膊几条腿的，把他分开，留在那四面八方，全了他的心愿，也不枉费我顾念老臣之情。剩下的那些，该斩就斩了，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
“你觉着呢。”
庆帝又将目光投了过来，这次，到没有那么冷了。
“臣女同父亲一般，谨遵陛下圣旨，只不过空印案一事，恐怕没有证词写得如此简单，陛下，要继续查吗？”
宫聆不敢抬起头，可却也不甘心，她见过女子被人抓着进了高门府邸不过一夜，草席裹着随手扔向乱葬岗，身上无一块好肉。
她见过稚子不过在街上游玩，探个弹珠的功夫就被马车碾成肉泥，浓稠血水混着大雨，最后淡了，没了，留着些骨渣被人唾骂晦气。
她见过一车车的粮食运走换来一张张白纸，见过一盘盘珍馐倒了馊了，佝偻的老汉指头沾了一滴想尝尝就被人打断了脊梁，和那些泔水一起。
中州一行，她见了太多，她的灵魂在告诉她，若她允了就这么算了，那死去的百姓，死去的九十一人，才是真的如牲畜一般，无人在意。那九十一人，要告的不是户部尚书，他们要的，是天下清朗，要的是一个公道。
宫聆跪了下去：“此案牵扯甚广，绝非户部尚书一人所为。”
庆帝好像没听到一般，也好像不怎么关系这案子到底死了多少人，他身子往后撤了撤，绕着宫聆转了一圈，琢磨着什么，却又仿佛只是在思考。
“牵一发而动全身，死一个户部尚书，足够，不过。朕允了，若真有人参与此事，监察院责无旁贷。”
“谢陛下。”
“你见过范闲了。”
“回陛下，见了。”
“你觉得他如何。”
“少年意气。”
“你觉得内库该交给他吗。”
“陛下赐婚，自是另有用意。”
“那你说这婚事他不喜欢，朕当如何抉择。”
“陛下金口玉言，为臣者应当遵从。”
“那你说换个婚事，这内库该不该给他。”
“凭陛下决断。”
“你还真是陈萍萍养大的，和他一个样子。”
“自是要和父亲一样，对陛下忠诚。”
“我看这监察院，之后交给你，也是可以的嘛。”
“监察院是陛下的监察院，交给谁也是陛下的监察院。”
一番回复滴水不漏，真叫庆帝另眼相看眼前的女子。分明相貌十分出众，面容也如这般年岁的女子一样天真烂漫，可那神情确实老辣，一张面具撕都撕不下来，看着有趣又无趣，称得上是陈萍萍的女儿。
“你下去吧。”
“是，臣女告退。”
女子一步步退出去，等人走远了，庆帝才想起来，什么女子，这还是个孩子，和范闲一样，莽撞无谓的孩子。
他大笑出声，叉着腰十分愉快，好似拿了件趁手的利器，得了件罕见的玩具。
“陛下这是因何高兴。”
侯公公凑着老脸问道。
“宫聆，此人朕看着有趣，可常来宫中走走。若是婉儿的婚事两个人都不想要，到时候退就退了吧，年轻人，朕还是不愿为难他们。”
“可是郡主婚事绑着内库财权，陛下圣旨，怎可撤回。”
“撤的回，能让朕撤回的人和事儿，不就在眼跟前儿吗？”
庆帝把证词拍到了侯公公手里：“内库，揽天下财权，天下，是朕的天下。”
“好啦，休息吧，朕累了。”
侯公公得了令，正要招手让伺候的人进来，庆帝却转过身对着佝偻着的侯公公低语：“你说她去找证词，去的是老二府里是什么意思啊。”
“老奴不知，不过，听说二殿下病了。”
“病了？病的好啊。”
侯公公疑惑的仰起脸看着眼前的帝王，这儿子病了，怎么叫病的好呢。
“你去让送些滋补品，哦对了，带句话。”
“是。”
“就说，既然病的这么重，就多休息几日吧。”
“老奴遵旨。”
皇宫的一头刚消停，长公主那边便连夜拜访太后无果，求到了皇帝面前。
范闲与范建彻夜长谈，也算是摸清了一些京中的门道。
宫聆从皇宫内出来，就回到了监察院，她躲着些人，走到了四处的门口，言若海似是知道有人要来，早已等候多时。
“烦劳言大人递信，皇上那边已经答应彻查空印案，此事我也想参与，请言大人说与父亲。”
言若海坐在那边洗着茶盏：“空印案，不是有结果了吗。”
“言大人，你我都知道，这个结果，对不起那九十一条人命。”
“可那证词上，可只写着户部尚书。”
“言大人！”宫聆加重了语气，她弯下了腰行礼，一字一句的说得清晰：“言大人，中州百姓水生火热，监察院监察天下，我们有责任为那些百姓讨个公道。”
“可对百姓而言，死一个尚书，已经是足够了。”
“不够！你我都知道不够！此事背后若是没有皇家撑腰，一个户部尚书不敢如此猖狂！”
言若海终于抬起了眼，他瞅着宫聆笑了一声：“在陛下面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宫聆没有应声，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是明确的。庆帝问杀谁的时候，宫聆没有直接说，顺水推舟便是最好的回复，因为她的答案，不在里面。
“聆儿，你是我和院长一起看着长大的，虽然来往监察院，但这诺大的院子里，知道你的人也并不多，除此之外，院长让你接触林相和诸位皇子，这京中重要官员的子嗣，也与你多有来往。你要查，并无错。”
“可你为何入宫前，去见了二皇子？”
话锋急转，宫聆的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中州刺史是二殿下的人，我只是去确认一下二殿下是否参与其中。”
“胡闹！”
言若海一拍桌子，茶碗震倒，一碗清茶直接洒了满桌，那些金黄色的水沿着桌边流了下去。
“他说你就信？皇家中人有人会对你说真话吗？你还将证词直接给了他，你是要查案还是要包庇啊！”
“可是我们都知道背后之人——！”
“好了。”言若海抬手挡住，不让宫聆继续说下去：“你没有监察院的职位，此话不用再说，陛下已经派人给二皇子送了东西，都是些大补的药品，算是坐实了他生病的事情，空印案不结，朝堂之上二皇子怕是不会去了，机会只有这一次，要想为中州百姓求一个公道，时间紧迫。”
“此次冒进，杖刑三十，冷静一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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