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林大道绿了黄,黄了绿。
转眼须臾,神慈巷又添了六年光阴。
一抹浅黄倩影,齐背乌发,手里攥着两张纸,低头阅着,眼看就要撞到前方的黑衣男人。
男人似乎早有预判,手心朝外,放在胸口。
果不其然,只顾着看信的少女下一秒,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手心里。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倒是额心一片温热。
兰幽香气也一并袭入鼻间。
范晔叶惊喜抬起头来,入眼帘的正是一周未见的盛怀理。
“怀理!”
男人微微笑着,偏分的乌黑碎发,随意搁置在光洁饱满的额际。
一双桃花眼露在外,分外的黠亮邪佞。
他摊开另一只手:“喏,让我看看。”
喜悦霎时被他的要求冲淡,范晔叶及时把信藏在身后:“凭什么?我才不给……”
睹着少女两颊上的两片红云,他眸里的笑淡了几分,指着身后,讶道:“咦?姑奶奶!”
她吓得连忙背过身,手里的纸信却一下被夺走。
她跳着要去抢,盛怀理却高举过头顶,振振有声地念着:
“盛怀理,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深知这字迹不是眼前这人的,但盛怀理的眉梢还是故意含弄起春意,语调也高调上扬。
“哟,小叶子喜欢我很久了?”
藏了六年的心事被他玩笑般地戳穿,范晔叶捏起拳头,狠狠捶了几下说话人的后背。
“你想得美!”
收回手,没听见意料之中的吃疼声,她纳闷抬头。
盛怀理不知什么时候翻开了底下的那张纸,她焦急地蹦高,想要夺回来。
他却放下手,把两封信都还给了她,只说了一句话。
“看来某人真的开情窍了。”
范晔叶嘟起嘴,面上不屑:“你姑姑我早就开了。”
“这么久了,于拯还不知道你喜欢他?”
盛怀理说着,点了点少女蹙起的眉心。
“想你堂堂学生会主席,怎么还怕表白失败?枉我栽培你多年,这点勇气都没有。”
……谁喜欢于拯了?
要不是守着他六年不谈恋爱的情戒,她早就表白了,盛怀理这个笨蛋!
“你看你写的情书,一没称呼,二没寒暄,上来就直说喜欢。”
盛怀理摇了摇头,指着她手里的信。
“要找模板,别找这个人的,当年你替我收了那么多情书,就不知道挑份文笔好的?”
当年……
范晔叶的神思追溯到初一那年。
自从全校都知道了她是盛怀理的表妹后,她人气爆棚,成了盛状元迷弟迷妹们的粉头。
每天都会收到男生送的礼物和女生塞的情书。
是的,署名都是——盛怀理收。
而她范晔叶说好听点,是状元妹妹,说难听点,就是个免费的信鸽。
当然这也有个好处。
第二年,她以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和超高的观众眼缘夺得了学生主席的宝座。
打破华铭初中五年来男生蝉联主席的记录,一跃成为华铭新晋女生之光。
想到那段忍辱负重的光荣历史,范晔叶好心提醒他:
“当年要不是我每天把他们送来的爱心便当给你,你能长这么高吗?”
盛怀理双手环胸,笑得邪佞,反问:“当年要不是你每天帮我提礼物和信,你体考能满分吗?”
她瞪着眼前的少年:“盛怀理,我真想在那些给你写信送礼的同学面前撕下你的面具,让他们看看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不恼,唇角的笑反而更深,好似两涡缱绻的春水:“别忘了,有些是给你的,笨叶叶。”
“什么?!”范晔叶倒是第一次知道有人欣赏她,“你怎么没对我说过?我还以为我这几年是献祭了桃花运只走学业运……”
看着她目色含怨,他凑近,眼里的瞳珠如墨般浓得化不开,团团锁着愤愤不平的少女。
“原来某人喜欢于拯的同时,还能见异思迁,同时踩几条船呐,为师真的佩服。”
范晔叶稍稍别开脸,小小屏着呼吸,含糊道:“……对啊,万一有比他更好的呢,我岂不是亏了。”
“没有。”
见眼前的少女两眼圆睁,盛满了困惑,盛怀理又说:“我帮你考察过,没一个能比得上于拯。”
少年的笃定结论激起了她的不服气:“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盛怀理站直身,轻轻道:“每封信,每件礼物,我都看过。”
当年怀疑那封青色情书是于拯写的,每一次的信他都会细细检查。
然而,那信,那样的笔迹只出现过一次。
他也曾去学生会对过笔迹,于拯的字更加清劲有力,但不排除他是叫别人写的。
于是,于拯是否喜欢叶子,这个疑团直到现在,他也未曾解开。
听到这话,范晔叶一时语塞:“……你可真闲。”
他无谓地耸肩,把浅灰围巾取下,套在少女的光洁颈间。
“没你闲,中学六年,加上大学半年,都不暗示别人一下。
你看我们家九九,三年前就捞到了个订婚对象,你这前浪完全被拍在了沙滩上。”
想到盛衿雾是在她家大院里与人一见钟情,光速订下婚约,而对方也颇有诚意,买下雨打天青作为生日礼物,让她送到盛家,范晔叶就忍不住斜了眼面前的少年,咬着牙丢下一句话便走了:“我今晚就去暗示!”
盛怀理正要追上去,手机却嗡嗡作响。
看到来电人,他瞳眸一沉:“梁所,我马上到位。”
另一边,范晔叶冲进青北里,锁在卧室里,捣腾了一下午,才提笔写完她人生里的第一封情书。
日头偏西,华灯初上,她再次抬头已六点。
把粉色信封仔细折好,放进小挎包里,她才走出家门。
盛怀理其实高中毕业后也没搬走,一直霸占着神慈小区的房子,说是离学校近点,就连现在实习的派出所也是就近找的。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抬头望着月亮:“我还是先去夜市吃点东西吧,再去他那儿吧。”
一刻钟后,范晔叶吃饱喝足,还给盛怀理打包了几盒她觉得好吃的烤串,顺便还买了杯冰奶茶。
“好啦,谁表白还有我这么贴心的,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得意的嗓音落地,她抬眼便瞅见了她口中的那小子,亲密揽着的一个年轻女生,进了一家主题酒店。
“咚——”
下一秒,少女愤愤把手里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浑蛋,外面竟然有狗了,还真准时,说六年就六年,装情圣的大坏蛋!”
-
月纱轻邈,神慈西路派出所走出几人,皆是面带喜色。
“这次还是多亏怀理和星星,要不是他俩扮情侣进酒店,逮住那几个臭小子,就靠我和你云哥搭星星,也怕过不了前台那一关。”
“走走走,我们去吃夜宵,庆祝这月任务达标!”
盛怀理笑着停住脚步:“云哥,你们去吃吧,我妹妹等着我辅导作业,毕竟快期末了。”
李云本也有个刚上高中的女儿,也不好再劝说,只点了点头:“那好吧。”
“云哥,那你们吃好,明早我给你们带咖啡。”
“你这小子甭那么客气,实习工资都不够你折腾的。”
“这段时间受你们照拂,受益匪浅,应该的。”
见盛怀理说着,瞄了好几眼手机,李云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吧。”
“嗯,那我走了。”
说罢,一辆出租车正好路过,他伸手拦下,进了后座,垂眼盯着手机界面,给范晔叶发的消息都是已读未回。
夜空沉静如水,街灯扫过他的剑眉,一隅不安的急蹙。
“师傅,去神慈巷。”
“要进巷子吗?”
“嗯。”
盛怀理的话音刚收,手心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看着屏幕上唯一的叶字,万般心绪刹那如藤蔓缠紧他的喉咙。
紧张的,晦暗的,都无法让他停止摁下绿色通话键。
“叶子。”
“呜呜呜……盛怀理,你怎么还不回来?”
藤蔓遇哭声撤开。
退却之余,心尖挤出一丝庆幸,他松缓眉心:“你在哪儿?”
“你家。”
“十分钟,我就回来,”盛怀理抬眼,对驾驶座上的人说,“师傅,在巷口停下就行。”
司机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一路蹿到神慈巷口。
下了出租车,盛怀理跑进小区,瞥了眼电梯数字,直接推开安全门,几步跨上了楼梯。
里面的少女像是听到了他拿钥匙的声响,先一步打开了门。
凝着她的红眼眶,他眸底掠过一丝心疼,不等她开口,便长手一伸,揽过了她。
“乖,于拯不喜欢你,自然会有比他更好的喜欢。
我们九槐叶已经积了这么多福报,老天不会亏待叶子的。”
怀里的香水混着他衣上的洗衣液清香一并钻进她鼻间,方才那幕场景蓦地在脑海闪现。
范晔叶推开他,把情书塞进他手里。
“谁说他不喜欢我了?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改改这信。”
盛怀理怔住,在出租车上的心绪从头到脚席卷全身。
捏着粉色信纸,他走到餐厅坐下,稳了稳心神,才瞅清信上密密麻麻却又结体秀美的唐代小楷。
这些都是在他一笔一画的指导下,让她和九九一同练习的字体。
曾经拿过全国书法比赛青少年组的一等奖,参加过华市的书法巡展,还被夏鸣键在周一晨会上大肆表扬。
如今……
却抒发着她对另一个人的情意。
他笑了笑,笑意薄浅,唇角的弧度几乎未变,只说:“下午提的建议,还没修改。”
范晔叶气呼呼坐到他对面,意有所指。
“你叫我不要模仿这封信,可是你当初就回复了这个叫华曦的,说明她写得情真意切,打动了你们这些直男的心。”
“她不一样,当初是她高考失利,不肯复读也不报志愿。
她妈妈拜托我写一封鼓励她的信寄过去,所以你这个还是得要有称呼。”
盛怀理一番解释后,从内侧口袋里取出笔:“你平常怎么称呼他的?”
她气呼呼脱口而出:“怀理。”
他打开笔盖,应了声:“嗯?怎么?”
见他以为是她在唤他,范晔叶抠紧手心,强忍着改口道:“……于拯。”
盛怀理在第一行写下于拯两字,粗略看了下内容,失笑道:
“在哪儿抄的好词佳句?虚大空,你是在写散文?
写情书重在情字,既然是情,那就要论证你这几年的心动证据,这样更能打动他,体会到你的心意。”
范晔叶翘起下巴,高马尾在身后一甩,几绺调皮的懒嗒嗒地躺在椅背上。
睨着对面的少年,她出口的语气极其不善。
“你还挺懂的嘛,警校一棵草就是不一样,你们警察写情书也要讲究细腻?我写家国情怀,碍着你了?”
“也是。”
盛怀理本就跑出一身汗,被她这么一刺,剑眉眉心拧着,似有不耐,脱掉皮衣外套。
忽即又想到上次她和于拯参加的学校辩论赛,两人在台上默契十足,男才女貌,他薄唇嚅出的话也不似方才的温柔。
“学法律的,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生着一颗匡扶正义的心,你写的这些句子也合于拯那棵政法草的口味。
现在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情书我来写,明天上午放在你家信箱里,记得去拿。”
“我不……”
“叮咚——”
范晔叶以为是他女朋友找上门来了,抓起挎包,二话不说冲到玄关换了鞋。
一打开门,便撞进了一堵坚硬的墙上。
她啊了一声,揉了揉肩,瞪着门口同盛怀理一般高的男人。
只是这男人的五官生得没盛怀理张扬,一对稍长的眼透着打趣的精光。
“弟妹?”
范晔叶心里堵着气,见他张口就来,训斥道:
“什么弟妹?谁是你弟妹?!见人都喊弟妹,我还是清白身!”
这时,盛怀理也走了过来,他在少女的身后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
“五条,你怎么来了?”
那个名为五条的男人委屈投去求助的眼神。
“怀理,求收留,我哥女朋友回来了。”
“不许,”范晔叶张开双手拦住欲要往里走的说话人,“他的次卧是我在睡。”
“艳福不浅啊,怀理老弟,听说上次那姑娘可是追进了图书馆,这次这个更厉害,已经住进家里了。”
这话入了耳,范晔叶更是怒火掀顶:“你说谁追进了图书馆?!”
五条不假思索道:“邵家的大小姐。”
想到一身Celine的金贵大小姐,她扭过头,把满眼怒火抛给盛怀理。
“是不是那个Celine?你怎么和她还有联系?”
“是邵忆,”看她眉心高耸,他多添了句解释,“前段时间她被人跟踪,邵家报警,我跟着云哥他们出了警。”
范晔叶抿了抿唇,不悦接下他的话:“然后她就追到你学校去了?”
五条举起手,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弱弱出声:
“等会,你俩到底什么关系?我看得迷糊,怀理你今天什么回事?往日可不是这样有问必答的人。”
“我是他长辈,管着他怎么了!”
五条被吼得一愣,碍着盛怀理在这儿,堆起面上的笑,软声招架这少女的脾性。
“得,姑奶奶,你消消气,我保证怀理老弟绝对是个守得住诱惑的乖孩子。”
“守得住个……”
范晔叶及时忍住那个字,想到方才在夜市紧紧相偎的背影,气又不打一处来:“他早就阵地失守了!”
“什么?!怀理,你不老实,前几天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
顿了顿,五条意味深长地笑了:“也是,这些事不用谈恋爱,也可以做。”
范晔叶顿时红了脸,转身欲走。
门却被身后的人砰的声关上,落单的五条把门拍得震震作响,扰得她也乱了阵脚,咄咄逼人的气势倏地没了。
“你……你关门干嘛?”
盛怀理的目光静静梭巡着少女生气的脸,嗓调压着轻飘飘的戏谑。
“范晔叶同志,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你这可是诽谤罪,应当拘留罚款。”
一见他要强词夺理,她骤时又开始咄咄逼人:
“诽谤什么?!我亲眼看到你抱着个女生进酒店,你敢说你清白,没做过坏事?”
他俯下身,一对墨瞳炯炯熠亮,盯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
“星星姐已经结婚了,我俩今晚去那儿,只是出任务。”
这解释入了耳,范晔叶半信半疑地抬眼:“真的?”
盛怀理拿出手机,翻查着聊天记录,递给少女:“自己看。”
飞快浏览了遍消息,范晔叶面上的怒红已转成尴尬的赧绯。
她软了语气,支支吾吾地说:
“那个……我又不知道你是出任务,我以为你是女朋友……”
点了点她的额心,盛怀理拿回手机,语气十足的漫不经心:
“嗯,那就拘你一晚吧,罚精神损失费一元,等会九九也要来,你们睡主卧。”
范晔叶正要说好,又听他说:“还有代写费十元,熟人打九折,总共收你十元。”
她拿出手机,转到他微信上,爽快答应。
“不用打折,我有钱,六年,以三百六十五天来算,一共两千九十天。
我先转你两万订金,写完两千九十封,我付剩下的尾款。”
见眼前的男人讶愣住,她学着他的模样,也伸手,点了点他蹙起的眉心。
“我不求以质量打动人,只求以数量胜过其他追求者就行。
乖孩子侄儿,好好写,姑姑出国后,每个月都要收到你的信。”
盛怀理把手机放回外衣口袋里,探看了眼少女的脸,试问出的话半是调侃。
“或许不用写了?说不定你今年就看上一个金发碧眼,把于拯忘了。”
“不会,我会回华市,到时候我们九槐叶还是完整体,你抓犯人,我判犯人。
等九九高三毕业了,让她逞逞女侠威风,读个狱警专业,专门管犯人。”
盛怀理笑,拍了下少女的脑袋:“坑小侄女的坏姑姑。”
想到她两周后,就要离开华市,飞到爸妈那里。
虽然一家人团聚是好事,但心里的不舍总在面对盛怀理,悄悄冒出来,钩出她一人留在国内的小小妄想。
“怀理......”
“嗯?”
范晔叶舔了舔唇,小心掀起眼皮,瞄着他的脸:“你会喜欢邵忆吗?”
盛怀理不假思索地否认:“不会。”
心里的石头快要落地,她又想起一人:“那Celine呢?”
眉心蹙了瞬,他目色坦然,摇头:“不喜欢。”
铺垫了许久,范晔叶垂下眼帘,目光左顾右盼,终是将压藏在心底的问题道出了口。
“怀理,这么多年,你就没喜欢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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