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窗帘，昏暗的房间。
不知是第几次尝试掀开自己厚重的眼帘之后，陈若邻终于在混沌的意识中下定决心起床。
在床头划拉一顿，摸到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
这几年她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做/爱，昨晚的男人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之前的那个应该是在同一场书会的书友。
这倒没什么。她是个有魅力的人，开朗又擅长社交，很容易成为焦点。她同时也不会抑制自己的欲求，若在社交场上遇到一拍即合的人，也就自然而然解决了男女之事，反正第二天就又彼此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仅此而已。
穿上衣服，洗漱化妆完毕，陈若邻喝了一杯烧开后散热得刚刚好的热水，喉咙还好，不会沙哑，昨晚整个过程都挺温和的。再次确定好穿着整齐、服帖之后，她随手捣了捣发型，走出了酒店房间。
秋日的气息已经很浓了，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要进入冬天的肃冷了。北方的秋天往往来得比南方迅速、强烈、没有任何过渡的，气温就急剧地下降，伴随干燥的北风。
陈若邻并不是北方人，她自小在南方一所沿海城市长大，直到大学才不顾父母的反对，一味来到北方接受教育，大学毕业后也顺势留在了北京。
不知不觉坐上了地铁，陈若邻才发现自己按着上班的惯性坐上了熟悉的路线。
不想回家。
陈若邻看着路线图，寻找着目的地。
地铁挟着人群呼啦啦往前开。陈若邻总会在上班的地铁上打开新闻，像是生怕落下了什么，这样会给她带来心安，说不上来这种心理在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其实在地铁上，她更乐意抓着扶手发着呆，看着人群到某几个站呼啦啦涌下，或是在火车站连接站呼啦啦往上挤，车窗外忽明忽暗。
“人丛中这些幽灵似的面庞，
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想得有些出神，某些片段的记忆一下闪过。
她有个坏毛病，一旦天气开始转凉就容易被勾起一些回忆，时间不固定，在不同阶段的体验中来回穿梭，但无一不是酸酸涩涩的，在心里开始一点点冒出、装满，叹一口气，都感觉要跟着呼出来了。
秋日还算是舒适的季节，在夏季的空调和冬日的暖气之间，短暂地形成了一段自然无污的时光。下了地铁，走进公园，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周末的午后，公园的人流量并不小。外地来访的游客、带孩子出行的家长、周末偷偷约会的学生小情侣、最是悠闲的老人，在黑红交织的古建筑间步履悠悠，一整片地背靠着漫山的红，形成一种难得的和谐。
陈若邻慢悠悠地散着步，任秋日的太阳暖洋洋包裹着自己，思绪也跟着湖泊一圈圈荡漾的涟漪飘荡。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停车坐爱枫林晚。
这让她突然想到停留在南方黏糊糊的夏日雨夜中的两个模糊身影。
在虫鸣的交织声中，两个不想睡觉的学生躲在宿舍门外，背倚着墙，抬头看着不算凉快的雨落下来，透着夏天觊觎秋天，站在南方眺望着北方。
“如果能踩着大片大片的落叶，一定很有意思吧？”
“肯定，还能看到不一样颜色的叶子，秋天应该就是金黄和火红的落叶了。”
“大学要出省的吧？”
“那当然，一定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们一起去，去北京。”
“好。”
怎么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突然应景的思绪和现实来回穿梭，陈若邻轻轻踩着脚下金黄的落叶，暗自叹了口气。
她也像我一样在无聊的生活中忙碌着吗，她那边现在也是秋天了吗？
那天晚上陈若邻躺在床上，不知是否因为前一晚刚刚和别人做/爱过，身体还残留着运动后的疲惫，还是因为白天不知不觉被带进的回忆太多，思绪飘忽，她做了一个又一个很深很深的梦，梦中人有时只留给她一个侧脸，有时又是自己望着对方的背影。
但陈若邻太熟悉了，熟悉到侧脸出现一刹那，就立马认出了那个人。
梦里，有哗啦啦的大雨，有在背书声中浑水摸鱼的聊天，有落日的操场，有初尝啤酒的皱眉。
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一切都太熟悉、太自然了，仿佛她还在读高中，她们还是朋友。
秋日清冷的月光透着没有拉实的窗帘照进房间，不知梦见什么了，眼泪从眼角缓缓溢出、顺着脸庞滑下，被月光照得透亮。
上班之后，时间变成一个奇怪且无解的循环，好不容易习惯了上班的生活，周末的到来却给予了打工族一丝生活的希望，还没适应工作到放假的日子，又被抛进一个新的循环中。
陈若邻一身西装，踩着小高跟提早来到了办公室。
周五了，在陈若邻好不容易适应了工作的节奏之后。
踏入社会这几年来，即使身边的同事大多数是拎着路边早点摊买的早餐，匆匆忙忙地赶在打卡时间截止之前坐到位置上，她还是每天按时起床、洗漱、化妆，确定邋遢和生活气息都被自己关在了身后的屋子内，才带着一身的干练去上班。
这是她所遵循的法则，生活和工作绝对区分。只有这样，那根绷着的弦才不会断，那份堪堪维持好的平衡才不会被破坏。
这样倒也不错，从结果上看，她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多数人口中的成功人士，哪怕她清楚自己对此并没有多大的**。
下午四点，工作了一整天的陈若琳有些疲惫地靠着椅背揉了揉眼睛。最近项目遇上了突发情况，从周一开始，整个工作组的同事都在加班加点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自己作为项目负责人，需要关注的也比其他同事多得多。好在经过几天的抢救，落地数据渐趋稳定，项目慢慢回到原先正常的轨道。
但这几天的疯狂加班也提醒了整个项目组，需要增加新人手了。之前项目一直在稳定推进，直到出现了这次的紧急情况，大家才意识到人手根本不够，尤其是技术类的。
一阵敲门声，实习生助理白欣手拿着资料夹，走了进来。
“若邻姐，刚刚林曦哥提议说晚上下班后一块去聚餐，他说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拉上您和我们一块去。”
白欣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人机灵又勤劳，在职场中初出茅庐，难免有时青涩，陈若邻却很喜欢看她在成熟边界徘徊的模样，总让自己想起曾经的校园时光，那时候生活还不像现在这般乏味单调，那时候可以把学习当成生活，现在却要严格区分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
“好呀，那一会下班我和你们一块走。餐厅你们决定好了，这次项目应该还有经费，用经费就好。”
“我这就去告诉他们！”白欣欢欣说到。
她很喜欢跟陈若邻亲近，起初对陈若邻更多是敬佩，初入职场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以自己的女上司为目标，尤其是陈若邻这种能力强，长得好看，性格又好的上司。很多次，她都在自己脑海里想象自己有一天和陈若邻一样，穿着永远妥帖的西装，顶着乌黑的大波浪，在会议室里安安静静听组员汇报，不时记着笔记，然后一针见血地提出意见。
不过接触得多了，她发现陈若邻似乎和初印象有区别，也不是只有同事口中的干练、成功，一副遥不可及的样子，私底下接触的时候，这位领导对自己很温柔，性子有时呈现得非常柔软，尤其是当自己无意识又向她分享生活趣事的时候。也因为她对自己常抱有耐心回答问题，自己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慢慢适应了职场的生活。
真是一位非常有力量的女性。
夜晚，某大排档。
“来，庆祝我们顺利熬过本周魔鬼的工作！同志们辛苦了！”林曦作为项目另一位领导，自觉且十分乐意充当气氛的开场者。房间内的气氛一下被炒热，框框的碰杯声中夹杂着兴奋的附和声。
在飘着热气的火锅边，众人也不端着，倒是大口吃起来，在玩笑中发着工作的牢骚，或在一片八卦声中聊着家长里短，气氛不亚于面前的火锅。
这样子的氛围，并不需要陈若邻如何去调动气氛，于是更多时候她只是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身边的同事唠嗑。只不过她往那一坐，就容易成为社交的中心，同事有时也会将话题扯到她这边来，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领导者。
这段饭吃得有点久，估计是太久没有聚餐了，到了九点多，一屋子的人都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陈若邻待着有些热，便趁着上卫生间的空隙到朝外的走廊吹吹风。
月明星稀。几场秋雨洗刷了天空，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竟然意外能看见一两颗星。
秋天就这么到了，马上就要入冬了。再冷些就会下雪了吧。陈若邻手扶着半身的围墙，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墙，远眺，放空着思绪。
“若邻？”
身后突然传来自己的名字，陈若邻一下子愣住了，来不及回头。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原本点着墙的脚也停下来了。这个声音太熟悉，又因为太久没有从这个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有些陌生。
是听错了吧，毕竟这么多人，总有声调相似的。
这么多人，怎么会是她？
陈若邻缓缓转过头，她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情，是听见熟悉声调时的错愕、震惊，又是下意识否定时的逃避，而回头的这一刻，却似乎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万一是真的呢？
陈若邻回过头，瞬间跌入对方的眼中。
秋夜里，那个人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显得更加高挑。未经过任何烫染的头发，乌黑柔顺地披在两肩，随意却不凌乱。
而同样跌入陈若邻眼中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庞。比以前更瘦了，回过头的那一刻，陈若邻脑子第一个冒出的就是这个想法。
那张脸上，鼻子很挺直，眼角微微上翘，女性脸庞上不可多件地带上了些许英气；颧骨有些高，瘦的缘故，脸上的皮肤紧紧地顺着颧骨贴着；脸部线条在下巴处恰到好处地闭环。
陈若邻也不是没想过重逢的场景，但大多都因为无法再接着想象下去而终止，所以当这一刻突然来临时，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小看的那些电视剧电影，教会了她不少故人重逢的模式。于是她快速在脑海中过滤一遍，想用一种相对大方得体的方式来回复那句好久没听到的、从对方口中听到的自己的名字。
“好久……”好久不见，秦枫。
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突然起来的喷嚏打断了：“……阿嚏！”
好了，得体大方是装不成了。
秦枫估计也没料到自己的招呼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愣怔了一秒后，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原本还有些清冷的眼神突然弯起来，仿佛就着秋月，带着那份熟悉的的温柔穿过她们不在的这几年。
听到这笑声，陈若邻的脸唰地红了，不好意思和对方对视，也无法再端着，心里的嘀咕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么久没见，一来就笑，懂不懂留点面子。”
秦枫听到这抱怨，心里突然一下子就软榻了。打招呼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后悔：怎么就这么草率地开口了，万一对方还不想和自己相见，或是已经忘了自己了呢；就算没有这些情况，这么多年没见，换成任何人，尴尬都是难免的。
直到抱怨小声地传过来，她才稍微放下那些顾虑。对面这个女孩，经过大学和社会的洗礼，乖巧的高马尾被烫成了大波浪，那身宽松的绿白相间校服也被褪下，换成了合身的西装。原本就很明媚的脸庞，在时光的沉淀和淡妆的加持下，在青涩中逐渐生长出成熟的韵味，五官更加精致。
她最后还是长成自己曾经想要成为的模样了。
即便如此，很多事情还是无法改变的，比如那些在熟人面前才会展示的真性情，比如那些在自己面前才能听到的无意识的撒娇。
“怎么打喷嚏，感冒了吗？”秦枫好不容易收起笑意，正声回答道。
“没感冒，突然想打了而已。你自己穿得这样薄，不怕晚上冷吗？”从刚刚就一直想说这个人穿得也太少了，外面就套着件薄薄的长风衣，里面好像还是一件衬衫，白天估计还可以撑一撑，但秋天的夜晚，这么穿肯定是不保暖的。
秦枫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有些东西还是没变，估计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有多软。
“不会，我也不冷。怎么会来吃羊肉火锅？”
陈若邻自小在南方长大，吃的是比较清淡的粤菜，从小口味就被养得比较刁，不太爱重油重盐重口味的食物，也吃不惯羊肉的膻味。后来来到北方上学、工作，慢慢习惯了北方的食物，和室友吃多了几次羊肉火锅后，也才接受了味道。
只不过这些事情，秦枫无从得知。
“同事聚餐，说要吃羊肉，就来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吃羊肉了。里面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就回去。你怎么在这？”
其实想问的还有很多：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瘦了这么多；大学呢，怎么后来没有选择中文系；遇到的人都对你好吗，有没有一个可以一直陪着你的朋友？
但这些陈若邻都没有问出口。虽然那声喷嚏替她缓解了不少郑重的尴尬，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问题，以及这中间没再相见的时光，终究还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有些关心并没有合适的身份可以说出来，有些情感并不能就这么一笔勾销。
“我住这附近，今晚懒得做饭，就出来找晚饭吃。本来打算走了，看到一个很像你的背影，虽然变了很多，但还是想来看看。”
陈若邻的心突然轻轻地跳了一下，心头的不安减轻了一分。自己做饭，所以是定居在北京了吗？
但是话语还没来得及斟酌是否合适，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突然听到白欣的呼唤：“若邻姐，原来您在这。我们打算回去了哦，要一块走吗？”
看到领导好像在和别人对话，小助理立刻做出认错状：“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们正在聊天，是不是打扰到了？”
“没事，是一个朋友，正好聊完了，我们回去吧。”陈若邻安慰道。转头又跟秦枫说：“我先回去了，有些同事喝醉了，我得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送一下。”说完就准备转身跟白欣一同离开。
“加个微信吧。”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急切的挽留，像是某种破冰。
在白欣小心翼翼却掩盖不住的八卦眼神中，陈若邻打开自己的名片，秦枫没有多说话，扫码、添加，一气呵成。直到聊天界面弹出“你已添加了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之后，陈若邻落下一句“再见”，就径自走回包间。
望着手机上新添加的好友头像那只懒懒趴着的小橘猫，秦枫心里找回了一丝那种已经离开了她很久的踏实。
但她终究还是错过了陈若邻太多的时光，什么时候烫的头发，什么时候学会的化妆，什么时候能吃下羊肉了。
当错过的年岁带来的变化具象化，才发觉这份遗憾的苦涩是如此浓烈，浓烈到看着对话框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浓烈到有了微信，却想要有更多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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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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