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邻从那一滩温和的湖水中回过神来,不知是被凛冽的北风刮着的缘故,还是被看穿的心虚,她的脸隐隐泛起一层红。她迅速撇开眼,下意识地说了句:“喝早茶吧。”
秦枫也愣了一会,很快轻轻笑了一下:“好。”
陈若邻这才反应过来些许不对劲。
以前也是这样,一起出门时,秦枫会问她要吃什么,虽然陈若邻的回答覆盖了中日韩菜系,但提议最多的还是早茶,广东的孩子,大多有过周末时和家人一块喝早茶的经历,很容易对这件事上瘾。早点被一笼笼端上来,虽然每份量不多,三、四个围成一笼,却很容易腻,所以精髓还是在于那一壶解腻的工夫茶,一边吃早点,一边冲着茶喝。
如此一来,喝早茶便成了一件磨时间的奢侈事。这也是陈若邻以前总爱拉着秦枫去喝早茶的原因。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如此不一样了。应不应景不说,喝早茶磨时间,本就是需要找志趣相投的人一块,可她们已经如此长时间没联系,一会又要如何填满一顿早茶功夫的闲聊呢?
不过话既然都说出了,对方也接受了,也只能认命接受了。直到挤上地铁,陈若邻还在脑海打着草稿,将所有适合聊天的话题翻了个遍,列出个五六七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所适从地和别人进行社交了,倒不是说陈若邻应付不了大场面,只不过从前和秦枫太熟悉了,现在要如何才能将那些听起来就是客套寒暄的话语不那么客气,尽量带上自己的色彩,不让秦枫觉得尴尬,这是个难题。
茶楼在一座商城中,这种餐厅的位置一般都不会太偏僻,室内却很幽静,幽幽打着的灯光照下来,配上淡淡的茶香,北漂的南方孩子,总容易在这样的环境里获得一些归属感。
点心很快就被端上来了,其实早茶这种东西在哪都大同小异,无外乎烧麦凤爪虾饺红米肠,再配上一壶茶,有时普洱有时大红袍有时铁观音。水烧开时,秦枫很自然地泡起茶,陈若邻也没有客气的,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期间两人断断续续聊着天,都很饿了,吃饭也不端着,喝茶的空隙再聊上两句,大多是陈若邻发起的寒暄,不过秦枫也很好地接着,没让话题冷下去。
“第一天上班还习惯吗?”
“还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之前的工作,强度没这么大,但会拖拉,经常要加班。”
“这样,之前……是在哪里工作?”
“厦门,我大学在那里读的书,大四的时候在那里一家小公司实习,毕业后就顺势留在那里了。”
“哦,那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上个月。”
“来之前辞掉了之前的工作?”
“嗯,工作做得有些厌烦了,就想着换一份。”
“这倒是挺像你的作风的,还挺果断。你来北京,你妈同意吗?”
“不同意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一直照着她的想法过着。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让我来了。”
……
气氛比陈若邻预料的轻松很多。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并不是都需要推心置腹、深入话题,引起多大共鸣,哪怕泛泛之交也可以有很多社交性的话题,大学的社团活动和上班后的交际都教会了她很多。
大抵是被快节奏的工作作息训练了,这顿饭吃得很快,四十分钟不到,两人就只剩下喝茶的功夫了。又坐了一会,就起身结账离开。
走出商城,整座城市比刚下班那会热闹和惬意了些许。两人都没什么加班计划,秦枫先开口问:“去散散步吗?”
“好。”
陈若邻有些意外。从前总是自己主动的多,先开口打招呼的是自己,周末约人的也是自己,假期各自窝在家时先发消息的也是自己,即使是干什么违法校规的坏事,也是自己拉着秦枫一起干的。但是现在好像反过来了,是秦枫来了,是秦枫先和她打的招呼,加的微信,也是秦枫约的饭,提议的散步。
她们之间好像变了很多。
陈若邻和秦枫就这样以商城为起点,漫无目的地绕着附近的商圈、工作区走着。明明是一街之隔,一边是饭后闲余慢悠悠在各种专卖店大笔挥霍的富人区,一边是在灯火通宵中被吞没了声音的打工区,时间流速完全不同,生命的重量也不相同。
“好神奇。”陈若邻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这两周来,她第一次对着秦枫说出感受性的话语,不再是客套话,不再是寒暄。
秦枫转头,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若邻,等待对方接着往下说。她能感受到,现在的若邻似乎克制、压抑了很多东西,此刻愿意开口,哪怕只是一点点地和自己坦诉,都让她感到满足。
“以前读书的时候还没有很强烈的感觉,上大学,尤其是工作之后,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真的很大。这种距离,往往不是说努力了就可以拉近的,当然也有人可以。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一些人光是活着就要耗费好大的力气,一些人却生来就享有更多的资源可以看到更辽阔的天地。上班的时候,我也会感觉到这种割裂,人类好像把自己困在一个存在不过两三百年,却自以为完善的工作制度中,被资本压着变本加厉,一边是难得喘息的打工人,一边是收着利润扬起鞭子的资本家,怪难受的。生命在此刻好像都变得可轻可重。你能懂我的意思么?”
“是。这种感觉怎么说,就觉得人类挺悲剧的吧,明明文明是在进步,却把人限制得更深,一直在追求的平等,也无法完全实现,挺让人不服的对吧?”
陈若邻笑了一下,“那你呢,你服不服?厦门应该比北京要慢一些吧,其实你待着烦了,也还有大把地方可以去,怎么就想来北京了,这可是远近闻名的快节奏,京圈的名利场也不是说着玩的?”
秦枫先前预料到陈若邻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会问得这么早,陈若邻一直是逃避型的人格。原本想再晚些时候,等到对方心中的芥蒂一点点解开,等到她们可以直视过去了,再坦诚自己来北京的目的。
但不忍心再欺骗了。
沉默了一会,她低下头,很轻很轻,像是害怕吓到对方一般说道:“找你。我知道你在这,来这只是想来找你。”
语气太轻了,一阵风吹过来,散在空气中,伴随着秋天的落寞寂寥。
陈若邻没有回应。秦枫知道,这句话到底还是太过了。
陈若邻其实有些无措,内心一团麻乱。虽然这两天在她暗下反复琢磨的时候,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冒出过,但很快就会被她按下去躲开。现在听到秦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她一直回避的念头就这样被掀开,**裸地暴露开来,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浑然不知。
但秦枫看得清清楚楚。她当然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意完完全全传达给陈若邻,但这是要在让对方感到舒适的前提下展开,很显然眼下,她的话已经让陈若邻感到不安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
于是她笑着说了句圆场的话:“你在公司也算是个领导,我没工作了,就想着能不能靠以前的老同学引荐一下,就想到了你这里,正好看到公司在招人,就来了。我现在是不是挺世俗的?”
陈若邻愣怔了一秒,她知道秦枫是扯着随便话给自己台阶下,但此刻这番话就好比一块浮木,管它能漂多远,管它能不能把自己送到岸边,能抓住一点总是好的。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回道:“那真遗憾,这个人情不是我给你的,本来还能讹你一顿呢。”
“是,那下次我要走后门时提前跟你说一下,你准备准备?”
“那说好了啊,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个话题被揭过之后,两人都心有灵犀地避开某些敏感的提问,又回到吃饭时的聊天状态,从厦门的景点聊到北京的物价,从项目的意外聊到同事的八卦。一切轻松自在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地铁有运行时间限制,这个地方离她们的住所较远,所以不一会只能绕回地铁站,告别后上了各自回家的路线。
站在车厢内,陈若邻看着窗外忽明忽暗,就像庞德的诗所说的:“人丛中这些幽灵似的面孔,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工作之后,陈若邻经常会想起这首诗,不过她更多感受到的是“黑色树枝”的状态,虽然每天很忙碌,事业进行到现在也还算成功,但是生活总是抓不住意义的,惶惶恐恐地循环着一周又一周。
但现在秦枫出现了,尽管不愿承认,但陈若邻仿佛看到自己生活中的某处又开了花,若隐若现。
她想起刚刚的对话。陈若邻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聊起指向自己内心感受的话题,尤其是在起初她试图和大学舍友或者老妈说起,但对方都一脸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太悲观了”时,就彻底断了她想倾诉的念头。其实已经自我消化得很好了,可是为什么见到秦枫,又忍不住地想要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呢?
为何又要挑起那个尴尬的话题呢,听到秦枫的直白后,又为什么不敢面对了呢?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只想着闭上眼睛就好了,权当没发生过。她其实可以好好听一下秦枫的想法的,毕竟过了这么长时间,对方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也不得而知了。而且,每一次逃的都是我,这对秦枫不公平。
这些想法都让陈若邻感到烦躁。她下意识想掏出烟来,地铁报站声提醒她还在地铁内,于是只能点开手机转移注意力,但是桌面跳出一条微信,是秦枫五分钟前发来的:
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跟八年前一样,还是很细心很温柔。陈若邻轻轻叹了口气,手不由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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