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在一瞬间崩塌碎裂,地表极速变动,苍茫的生机骤然褪去,无数春夏在一息之间流转,广漠的冰川蔓延上来,冰原将一切的一切凝结、封锁,最后盖上一层厚重的冰壳。
楚瑄站在原地,看着阵法消褪、看着红香消失、看着身边的黎北河消散不见,目之所及只有白茫茫干净一片,风雪舔舐过他细嫩的面颊,很快在他脸侧留下两道红痕。
冻伤的刺痛让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真实感,楚瑄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关节,缓慢地往前走去。
砭骨的朔风吹得楚瑄踉踉跄跄,连思维都好像夹杂上了雪粒。楚瑄停下来,环视一周连个鬼影都没看见,长叹一声在冰河边蹲下来,慢吞吞地考虑起来当下的处境。
玉环被黎北河捏碎,凭他现在的修为,完全无法和一众弟子布下的通灵法阵抗衡,他理应被通灵法阵卷进黎北河的魂魄里。然而按常理讲,红香一断,黎北河一魂二魄消失殆尽,他倒不该受通灵影响了。
挟着冰块的流水自指尖潺潺而过,楚瑄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幻境还是真进入了黎北河的魂魄,歇了一会儿又兀自向前走去。
幻境抑或魂魄其实都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出去的办法。他灵力不强,能发挥的作用又鸡肋混沌,长久地困在虚幻之间,极有可能血气虚弱,落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远方粼粼光斑闪动,反射出的光点跳跃到楚瑄脸上一晃,转眼又闪向别处。楚瑄站起身,看见那光斑的来源——是一具布满血污和泥泞的战甲,依稀可辨是前锋大将的制式。
战甲的主人步伐踉跄,过膝的积雪让本就蹒跚的脚步更添两分困难,正艰难朝楚瑄的方向走来。望见楚瑄的刹那,他也是一愣,随即释然地笑了出来。
楚瑄本来存着三分防备,直到将军走近,看见白雪上烙下的猩红,才主动迎上去:“叨扰阁下,敢问此处……”
将军徐徐向前一步,猛地朝楚瑄伸出手。
楚瑄吓了一跳,回忆着商乘兴的招式摆出防守的样子,不曾想那只手近乎不带任何力道地摸了摸他的脸。
“冷了吧,”他柔声开口,声音粗粝得如同被燎原的野火吞噬,“漠北极寒之地就是这样,终年也没有温暖的日子。你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实是辛苦。”
他的手也是冷的,楚瑄把下颌垫在他的掌心里,没由来地觉得死人或许就是这样的温度。
“哨所距这里少说也有三五十里,你怎么找到我的?”
将军松开手,手臂上的力道却半分没有松懈,楚瑄看出了那是依依不舍的意思,嘴上却不知道如何应答他的话。
见楚瑄沉默,将军反而很快意地笑了出来,笑容的震颤加剧了伤口的崩裂,越来越多的鲜血奔涌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两条鲜红的血痕。
楚瑄顺着伤口抬头向上望去,将军也低头看着他,逆光的光圈层层晕开,把将军的面容模糊、消解。
许是楚瑄的表情太过忧虑,将军又主动说:“不用担心暴露行踪,最后一波敌人也已全数歼灭,没人能找到这个——”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楚瑄应付着点了点头。
他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无论怎样变换角度、遮挡光线,他发现他根本看不清将军的脸。
二人相携而行,没走出多远,将军便脱力倒下。
楚瑄馋着他的肩膀,豁然看见那寒光铁衣下破烂的衣衫,皮肉翻滚开,伤口边缘处透着无力的白,近乎可堪与雪色相比。
“你伤得太重了,”楚瑄指着冰河边裸露的石滩说,“我扶你去休息,清理一下伤口吧。”
将军没说话,只一味将更多力气压向楚瑄。玄铁所制的战甲粗略估计,也有百余斤重,连同这九尺男子的全数重量,统统托付给楚瑄孱弱的身体。
楚瑄连拖带拽,终于抵达那片看似近在咫尺的浅滩。
浅滩无雪,碎裂的冰块也离奇地从这绕开。楚瑄撕下一角衣袍放在河水中打湿,猛然发现河水竟然是温热的。
清澈的河道下藏着一汪温泉泉眼,汩汩流水涌动,蒸腾的热气让楚瑄终于找到一点真实感。
他回头看着看向坐在石头上的将军,没想到将军也正目光缱绻地望向他。
楚瑄一时之间难以适应这样的注视,不自然地笑了笑,指着河水问:“是温泉,要不要下去泡泡?”
将军摇了摇头,朝楚瑄招手:“过来陪我坐坐。”
楚瑄把那片衣角拧干充作帕子,坐回将军身边,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血痂和尘土。
血痂几乎凝结在皮肤上,与新生的皮肉长死在一处。
将军半躺在楚瑄怀里,看着楚瑄纤长睫毛上冰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上战场了。”
楚瑄其实不大能看出年纪,托仙门这群老头子倾注毕生心血的福,赋予他的这张脸眉目平和,眼角眉梢尽是慈悲的柔情。
“景和六年雁门关那一战,爹娘和师父带着我和兄长第一次上了战场,”将军继续讲下去,“那也是我第一次打胜仗。”
景和这个年号对于楚瑄来讲,仅是一个陌生的代号而已。王朝更迭、人间百态在天空中明晃晃黑洞的威压下,都显得那么不重要。
“到了景平十四年,朝廷中低头求和的声音越来越响,四方边镇逐渐断了供给的粮草。我爹娘没死在战场上,反而饿死在了那个冬天。”将军语气平稳,好似全然置身于故事之外,“师父为了镇压军队的暴乱,开始私下拐贩稚子以填补粮食的亏空。我兄长三次单骑潜入胡人阵营抢夺粮草,最后中了他们的埋伏,活活烧死在粮仓里。”
楚瑄蓦地愣住,捏着帕子的手悬在将军脸侧,一时间竟不忍触碰。
将军依旧是习以为常的声调:“我兄长的祭礼上,大家吃了两年多以来的头一次饱饭。我师父没扛过自己良心的拷问,当晚在自己的营帐里自尽而亡。”
“很凄惨的故事,对吧?”将军拢住楚瑄的手,把他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后来,朝廷无人可用,我成了将军。我骑着喂不饱的马,奉朝廷之命向胡人递了降书,然后和谈那天用藏在文卷中的断刃宰了七八个杂碎。”
“一夕之间,我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
“后来呢?”楚瑄追问下去,“你怎么逃出来的?”
将军沉默着摇了摇头,鬓发和肩膀上的冰霜簌簌落下来。
楚瑄更无从想象,要如何凭一己之力,去做蜉蝣撼树的尘埃。
“我再醒来时,朝廷的调任已经下来了——以我祖辈功名要挟,命我交出兵权,遣我来守边关。”将军长舒一口气,声音轻松许多,“北关太冷,冷到火都不愿意燃。军粮每年运送两次,运来的是掺着沙砾的粗米。夏天河水解冻的时候,我们用河水把粗米淘澄干净、舂成细粮。到了秋天、白昼慢慢缩短的时候,我们就得喂饱自己的肚子和战马,因为胡人就又要打过来了。
“雪落下来的时候,所有守城边将就要住进雪窝子里,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白茫茫一片,直到埋伏得手——”
“那就是洗不掉的鲜红。”
将军来了兴致,眼神像淬了酒的剑锋,拂过楚瑄的胸膛:“哀帝崩逝后,天家终于换了有骨气的皇帝。秋帅带着五万兵马把胡人赶出了雁门关,秋字旗甚至插到了祁连山的山顶。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我等这样的日子等了两朝、等了三十四年。”
“而那时候,我已经守在边关,守了十二个春秋。”
楚瑄轻轻叹息一声,呼出的热气扫过将军的侧颜,却没在那片冰冷的皮肤上惊起丝毫波澜。
将军仍旧自顾自继续往下讲:“秋帅才是个真正的英雄,他一辈子都没打过败仗。雁门关隘所有城镇都供着他的彩绘塑像,香火绵延、年年不断。”
楚瑄心神一震,却把下意识的问话又勉强吞回腹中。
“但秋帅还朝后,粮草却再未送来过。有些兄弟熬不住苦寒,葬在了一个接一个风雪夜里。”将军好像被回忆带着,完全回到过去的时间里,眼神逐渐涣散,“我亲手把他们带进军营,又亲手敲开冰层,把他们的尸骨埋进冻土的裂缝里。有的时候缝隙太小,根本塞不下那一捧白骨,可又能怎么办呢?背井离乡半生,所求也不过落叶归根啊。”
楚瑄终于意识到什么,握住将军已然失温的手:“将军的故土在京都吗?”
将军苦笑一声,笑容在他脸上甚至没有存留半刻,生命的流逝正让他逐步丧失对躯体的控制,唯独声音依旧是连贯的。
楚瑄明显能感觉到视线凝在他脸上,良久没有扭转,久到他以为将军最后的时光就要定格在这一刻,却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带着释然,和难以捕捉的惋惜。
“我这一生,上无愧于君主百姓,下无愧与同僚手足。某自问投身乱世,为生民计、为天下计。但景平十四年,我对不起那个孩子。”
楚瑄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旧日观史,“大饥,人相食”纸上得来终究粗浅,终究难抵这般诉说的鲜明。
“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将军声音逐渐降下去,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你们都有一双空明澄澈的眼睛。”
言至此,将军缓缓闭上眼睛。泪水在眼角结成冰霜,再无法被体温融化。
楚瑄等了又等,却无法把故事梳理清楚。那场和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追击将军的敌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摆出一副和自己相熟的模样?此处理应是刻在黎北河魂魄中的记忆,又为何会出现和黎北河毫无关联的人和事件?
楚瑄张口欲问,可低头看去,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断了气息。
本该纵横经纬、摆布乱世的一个人,就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怀里无声无息地离开。
此处并无趁手的工具,严丝合缝的冰壳让楚瑄根本无从下手。他强撑这把将军的尸骨拖到最靠近河水的浅滩处,任由裸露出来的泥土怀抱着镇守这里多年的将领。
冰原和石头划破了将军的腰带,上面坠着的荷包香囊散落一地。
楚瑄把那些浆洗得灰白的物件重新塞回将军腰间,却突然鬼使神差般打开了那只荷包。
荷包被人用新线缝得很死,仿佛在隐藏一个无法公之于众的秘密。
可冥冥之中似有天定,更像真相在无形之中低语着诱惑,楚瑄一下一下把针脚撕开,里面轻飘飘掉出一张巴掌大的画像。
楚瑄看着那画上的人和标注的名姓,好像猛然被人扼住咽喉,根本喘不上气来。
他僵硬地朝将军的尸骨看去,发现自己终于能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和黎北河一模一样的脸。
冷风细细密密地割在楚瑄身上,但那张画像却如同焊在冰上纹丝不动。楚瑄颤抖着伸出手捡起来,生出一种想将画像揉碎的冲动。
画纸边缘破碎、纸质泛黄,上面画着乌木神龛,神龛中供着一座彩绘塑像。神龛前,还有三柱高香烟雾缭绕。
那是秋帅的供像。
与楚瑄自己的法相,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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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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