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瑄在祁瀚枝担忧的目光中勉强定了定心神,挣扎着下床复又摔在地上。
空气如同炽烈的火烧,烧得楚瑄心肺撕扯,仿佛下一秒有东西就要冲破他的骨肉,自血管中蔓延。
祁瀚枝发觉了他的异常,按着他的后背把手里的药汤全灌了下去,又掐着他的手腕输了些灵力。
经脉在一瞬间顺畅平缓下来,楚瑄听见祁瀚枝一声轻叹:“人关在了锁尘塔里,你若是想亲自问他,我陪你去见。”
楚瑄应了一声,祁瀚枝揽着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沉默持续了半晌,久到祁瀚枝以为楚瑄早已平静了心绪,又忽而听到一声极力压低声响的呜咽。
·
锁尘塔一共三层,但并非是修在地面上的建筑。
昔年长天异象初现,凡尘之中以此为由头为非作歹、蛊惑民心的魔修鬼修不少,当时仙门中主持大局的还不是大师兄祁瀚枝,尚是祁瀚枝的开蒙恩师怀清灵尊。
怀清灵尊修仙问道三百余年,应付这些人早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连夜带着弟子从地平线往下挖了三十米,布出了一片连尘埃都逃不出去的致命法阵。
“第一层关的是犯错的门内弟子,”祁瀚枝给楚瑄披上一件水色外套,将锁尘塔的阴冷彻底隔绝在外,“一般来说,一层的刑期都不长,除了行动自由受限,还要做一些抄录洒扫的杂务。”
一间间牢房前从眼前闪过,偶尔还能看见两个蹲在牢房里的熟人用眼神隔空和他问好。
楚瑄轻轻点头,就算回礼。
站在牢房门口的阙部弟子以特制的金沙面具覆盖着下半张脸,每个人眼神中的锋芒都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凛冽。见祁瀚枝和楚瑄亲至,所有人的眼神有片刻的松动,紧接着金沙消散,露出一张张白净整洁的脸。
祁瀚枝抬手,金沙绕上楚瑄的衣角,环绕勾连城一只蟠龙的图案。楚瑄一挑眉毛,清清楚楚看见关着某位随意抡琴砸人的乐修牢房前,站着平日里和他勾肩搭背的亲亲师弟。
一层最深处的牢房门口挂着一张破旧木牌,楚瑄指着上面的字,疑惑地看向祁瀚枝:“怎么这还有商乘兴的事?”
那块木牌沟壑纵横,依稀可辨是剑气留下的痕迹,上面“商乘兴专用”前三个字如同狗爬,后面两个字却笔力遒劲,足见题字人深厚的功底。
“小孩儿气性大,喜欢打架,”旁边守着的阙部弟子年邱跟过游神大典的队伍,在楚瑄面前混个脸熟,语气也轻松,“下手没轻没重的,就常被同门告到这儿呗。神君您瞧,他的名字还是自己写上的呢。”
楚瑄对商乘兴给自己牢房挂牌这事并不意外,低声笑道:“他只会写这三个字吧?”
祁瀚枝轻轻“啧”了一声,随之也笑了出来:“给小孩儿一点面子。”
绕过“商乘兴专用”的牢房,看不到尽头的汉白玉台阶骤然浮现。周身的一切光源在台阶上统统失去效用,仅有金沙蟠龙流露出的色彩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楚瑄被祁瀚枝扶着,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守卫都一步一步循着他的脚印走下去,不曾偏离分毫。
到了二层,祁瀚枝再一挥手,蟠龙腾云而起,又贴在他们的面颊上,还原成了面具的样子。
楚瑄用余光打量祁瀚枝的神情,若非朝夕相处、熟悉到骨子里,旁人根本看不出祁瀚枝脸上看似惯常的笑容下,藏着那么点微不可察的洋洋得意。
“二层关着魔修、鬼修、不服管教的灵兽,还有一部分形态各异的邪祟。”祁瀚枝继续介绍,引着楚瑄绕过牢房,往第三层下去。
二层的每间牢房前都像蒙着一层沙雾,昏黄、泥泞、甚至连喘息都夹杂着粗粝的质感。
楚瑄刻意放慢脚步,目光极力绕过祁瀚枝的遮挡,想看清沙雾后遮盖的囚犯。祁瀚枝反应很快,一侧肩膀,把楚瑄半圈在自己怀里。
“能住进这里的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良善,”祁瀚枝轻声耳语,“上层的守卫戴金沙面具是因为守卫排班流动,不想同门之间产生龃龉。这一层,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记住你的脸,这辈子就再也无法抹去印记。”
通往第三层的台阶平滑许多,身后洋洋洒洒的守卫被祁瀚枝遣散了一半,年邱带着七八个身形壮硕的守卫呈半圆形散在周围,每隔两步建立起色彩幽深的法阵。
“这一层关着的人,要有多十恶不赦?”楚瑄钻出祁瀚枝的怀抱,朝牢房的方向探头望过去。
第三层只有两间牢房,此刻都人影憧憧。
黎北河通身布满铁链,被晃动的链条强迫着在偌大的牢房内游走,步伐绕着看不见的圆心画圈。
另一间牢房里铺满干草,从楚瑄的角度望去,除了半面墙上的阴影时不时震颤一下,再无人迹。
牢房外加固法阵的守卫步履匆匆,见到祁瀚枝和楚瑄也只来得及留下寸息间的眼神交锋。
祁瀚枝声音中透着苦涩:“严格来说,这一层并不算牢房。在黎北河没被关进来之前,这里只住着一个人。”
楚瑄站直身子:“谁?”
“——我的师父,怀清灵尊。”
枯草堆中钻出一个白发鹤须的青年人,眉目苍漠,双眸却是倒竖的猩红。他垂袖站在牢房门口,呆呆地看着祁瀚枝的方向,不言不语,甚至没有激起阵法的一丝波澜。
“你师父为什么住在这?”
祁瀚枝不答,避开怀清灵尊的眼神,拥着楚瑄走到黎北河的牢房前。
“法阵维系着通灵术,确保黎北河失了魂还能活着。”祁瀚枝语气冷冷,把一柄鸦青色玉环系在楚瑄腰间,“带上这个,通灵干扰不了你。”
楚瑄点了点头,提步踏进法阵里。玉环在接触法阵的刹那,沉静的颜色上浮现清浅的水色。
黎北河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地被铁链操纵着兜圈子。待楚瑄走近,他才看清,牢房正中间燃着一炷红香,烟雾袅袅,可燃烧的火苗却并未向下跃动半分。
没有一点烟灰坠落,可蒸腾而起的香雾从未因此停住。
“你也很意外吧,”黎北河突然低声嗤笑起来,“烟尘映出来的,是我的魂魄。”
听到黎北河平缓的声音,楚瑄下意识一惊。
香雾好像能够洞察楚瑄的心思,飘荡着在他四周缭绕开来。
“不管凡人还是修士,魂魄残缺,神智必然不清,”楚瑄不顾香雾的接近,朝黎北河走过去,“这不是你的魂魄,你骗我?”
“怎么会呢?”
黎北河一抖肩膀,身上压在的铁链应声碎裂。
骤然失去束缚的躯体跌了一个踉跄,有意地撞向楚瑄站着的角落。
“仙门阙部的通灵术由祁瀚枝亲掌,若他都不算精通,这门术法干脆就此失传算了。”
见楚瑄神色戒备,黎北河后退两步,摊手示意自己并无伤害他的意思,抬手擦掉嘴边凝结一片的血沫:“你看那些残魂,真的相信清水离魂是我犯下的杀孽吗?”
楚瑄的视线迟疑着转移到身边的香雾上,稀薄的雾气泛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寒意,与昏沉黯淡的颜色混在一起,颇有朔北的清冷。
预想当中的血腥气没有到来,反而让楚瑄极速冷静。
他看着涌动的香雾,眼神像俯瞰自己的子民,唯一的区别是这回他没在香雾中看到梦里那一张张闪着希冀和不甘的脸。
“上面其实什么都没有,对吧。”黎北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游魂从楚瑄周身抽离,重新凝结到红香上去,“隔壁那老头告诉我,魂魄刻录的是人的生生世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是空白的?”
楚瑄不听黎北河的蛊惑,朝着游魂现在的位置走过去:“你的心很冷。”
黎北河蓦地愣怔在原地,而后飞速遮掩了沉郁的神色,撑出平素无所顾忌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朝楚瑄靠近:“那你的呢?神明心脏的每一次跃动,都是为了天下存在啊。”
“少抬举我,”楚瑄不接他的话茬,蹲下来查看立在地上的香烛,连黎北河已然站在他身后都没意识到,“我既然敢说你的心冷,就证明你的魂魄在我眼中,绝非一张白纸。”
香烛的烟尘完全不受楚瑄行动的干扰,自顾自在虚空间勾画出片刻的轮廓,转而消失不见。那一缕幽魂始终不断,即便有烟尘散去,也有源源不断的烟雾输送补充进来。
巨大的阴影突然兜头笼罩下来,楚瑄看见摇曳燃烧的火光里映照出黎北河筹谋得逞的笑脸,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背后一股力量径直朝他扑过来。
楚瑄只能侧手往边上一滚,避免撞翻香烛,没想到身后的人根本不是冲香烛来的。
黎北河只消扑上去伸手一扯,整块玉环登时落到他的手中。
“不是很想看我的魂魄吗?”黎北河冷笑着,“我来帮你啊。”
黎北河手腕一转,手中玉环尽数碾作碎片。
四周的法阵肉眼可见地褪去颜色,徒留一片灰白的光芒。一切线条和光晕都变得扭曲,甚至连黎北河的神情都在不住地变幻。
楚瑄咬破舌尖,强撑着不让自己被眼前的景象扰乱神智。可口中的血腥气却像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叫嚣重复着让他往前、往前——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亲手折断那根燃着的、用来凝聚黎北河魂魄的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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