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瑄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五脏六腑都好似被那些话绞住,连半分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无法申诉、甚至无法狡辩。每一句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刹那间将他推入万劫不复。
“其实……”一旁守候多时的商乘兴突然出声,没什么底气的话终于打断了楚瑄对自己无法自拔的审判,“他还是有灵力的。”
“他能听见离魂的声音,他只是个没那么厉害的神君。”
没人追问离魂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纵然不见光亮也能无所畏惧地生根发芽。若想彻底去除,只能将连带着攀附的血肉泥土不留一丝情面地狠狠剜去,才算洗刷了前嫌,重留一片清白。
“不如这样,”黎北河放下茶杯,做出一锤定音的姿态,“既然我们各有秘密,干脆谁也不细究谁的过往,只以当下这档子命案论成败英雄,如何?”
老岑率先松口,随后两人的目光整整齐齐看向楚瑄。
“半神大人,”黎北河端起茶杯,对着楚瑄的方向遥遥一点,将满杯热茶一饮而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楚瑄用最快的速度分辨清楚所有的利害关系,不过在半神之说面前,一切秘辛都不构成威胁了。
“谈谈发现离魂时候的事吧,老岑。”
楚瑄把茶回敬回去,笑得有些勉强:“当时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辰,但当时长天的黑洞边还有星子,”老岑声音平缓,年岁浸染的低沉沙哑有种奇异的魔力,能把人徐徐带回过去,“所有人都反弓着背立在船上,像发了狂的野猫,眼睛血红,四肢触地,缓慢地贴地向前蠕动。”
老岑顿了顿,翻涌上来的恐惧让他忍不住作呕:“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的,然后那四句离魂悲歌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所有的乌篷船船家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型一张一合,好像吐着信子……”
“你见过水蛇捕猎吗?”老岑无可抑制地颤抖,黎北河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那种蓄势待发、视对方如死物一样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听完老岑的描述,楚瑄才彻底静下心来。依照老岑的说法,这事情远比离魂杀人复杂得多。
“当时你在哪?”楚瑄看向黎北河,埋在桌下的手轻轻朝商乘兴打了个手势。
商乘兴登时心领神会,剑格轻轻拨开一寸,只待黎北河有任何逃离或争辩的反应,立刻就能抽剑将他拿下。
黎北河苦笑一声:“我若说我也在现场,你信吗?”
老岑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他约我在清水畔,求我替他造一张琴。”
“就这么巧?”楚瑄显然是不信的,问题兜头抛下来,“为何选在那个时间相约?又为何一定是清水河畔?”
“我与岑匠几次相见,都在清水河畔。”黎北河半垂着眼眸,低头看向茶水中的倒影,“还有,造琴一事事关重大,我被那念头驱使得一刻耽误不得,处理了伤口后便马不停蹄往这赶。”
审视的目光将黎北河上下扫视一圈,楚瑄惊诧地反问:“伤?你怎么又这么巧受了伤?”
黎北河轻呵一声:“看来升仙台上有人算计我一事,已如前尘往事消散殆尽啊。”
黑锅转了一圈,最后扣回楚瑄自己头上。楚瑄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逼问:“可还是太巧了,黎北河,仅有我相信你毫无用处。”
“你相信我?”黎北河毫不留情地戳穿楚瑄的敷衍,“你要是真相信我,就撤了那小家伙的剑。”
骤然被点到的商乘兴抬头望天,手中的长剑却分毫不退,甚至又往前递了些。
“我不信你又能怎么办呢?”楚瑄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朝商乘兴比了个动手的手势。
几乎就在同时,黎北河一拍桌子,浓重的灵力涌动,差点将楚瑄掀个趔趄。老岑和魏鹊作为凡人,只觉无声中有排山倒海的威压倾泻而下。
然而商乘兴的长剑根本没朝他的方向劈下来,反朝着魏鹊的方向甩过去!
没等魏鹊站稳,剑锋就稳稳贴上了他的侧颈,随着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的翻动。
“如你所言,老岑,我其实根本没有与神君之名相匹配的能力,”楚瑄声音软和下来,“所以身为上神应有的悲悯与良善,我身上也没有多少。”
“清水离魂一案,死伤无辜者百人。查清凶手,是头等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稍后。我现在必须确认,我们三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楚瑄走近了些,看见老岑眼中阴郁的神色,转而对着黎北河道,“清水河离魂案,首犯黎北河,随我回仙门听候查证。”
茶摊里只能听见魏鹊细密绵长的呼吸声,长久的沉默后老岑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朝楚瑄拱手:“放了魏鹊吧,我立过誓,这辈子都不会造一张琴。”
掌心中掐出来的红痕明晃晃落进楚瑄眼里,楚瑄一愣,却见老岑原本弯着的腰更加伛偻。
“我只想烂在这滩泥水里,安安稳稳做一只蝼蚁,”岑匠将茶杯收好,倒扣在桌面上,“魏鹊是我唯一的徒弟,是我除了修琴外唯一的指望。圣人,你太聪明了,用他来拿捏我远胜直接威胁我百倍。但在造琴这件事上,其实都是无用功。”
波澜不惊的语气将局势搅弄得天翻地覆。黎北河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恳求还是言明其中利弊。商乘兴也愣在原地,附着在魏鹊身上的灵力一寸一寸消散。
“造琴的步骤,我早忘了,”岑匠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长到足以把今生的喜怒哀乐都藏在里面,“让你们失望,我和你们这些想要修仙成神的,始终不是一路人。至于你们二人的纠葛,我听过,也不记得。你们走吧,蝼蚁也要为生计奔波了。”
直到走出茶摊,楚瑄仍旧沉浸在震惊当中。其实除了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老岑和魏鹊对商乘兴的剑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在修士与凡人间绝对的灵力压制下,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所以老岑就这么选择自弃。
楚瑄分不清这其中有多少真情与假意,更无法料想今日老岑说出这些话,往后的时间里要如何在黎北河面前自处。
“楚瑄,”黎北河蓦地喊住他,楚瑄呆呆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你和我,有可能害死老岑和魏鹊。”
黎北河收回牵住楚瑄衣袍的手:“那些念头凭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受我控制地驱使我的动作、调配我的生活。找最好的琴师造一张天下第一的琴,这个念头一经出现,我无法阻止、无法悔改,只能完成。”
“就像我千万次想成神那样。”
通红的眼眸抬起,与黎北河焦虑的眼神隔空一撞,霎时让黎北河心头一紧。他抿了抿嘴,还是继续说下去:“今日的事情一出,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必然也会效仿。如果岑匠还不愿意造出一张琴,那我真有可能杀了魏鹊。所以拜托你,”
黎北河苦涩地笑了笑:“接下来的日子里,拜托你看住我。”
楚瑄郑重地点了点头。蝼蚁有命,命却握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手中。楚瑄平白生出不该走这一遭、去查最初离魂场景的冲动。可紧接着又偏偏生出两分庆幸,这场人心的博弈,他赌对了。
“从今往后不管去哪,你都跟着我,”楚瑄一字一句地安排,“回头跟大师兄说一声,暂时撤了仙门对你的缉捕。”
商乘兴得了命令,又歪着头打量上了黎北河:“要是他凭空出现的念头是杀了你,那该怎么办?”
“闲云神君也有闲云神君的命,”楚瑄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神君也不能苟活一个又一个千年。”
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嗡鸣如同斧凿一般刻入楚瑄的耳膜,逼迫他栽倒在黎北河怀里不住地倒气,所有力气猛然抽脱,整个人在刹那间虚弱到极点,只能依靠着黎北河的支撑站稳。
那嗡鸣声嘈杂零乱,根本无从分辨来自何人何处,但语调却偏偏统一,像是低声恳切的愿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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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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