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看动画片！”客厅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是弟弟李望的声音。
李曦被拉回现实。2012年，李望应该是八岁，小学课业不繁重，眼下又正值假期，他整日满大街上蹿下跳，偶遇糟糕天气无法出门，就在家里作威作福。
李望发出刺耳的尖叫：“你还给我！”
爸爸李伟训斥道：“你给我闭嘴！”
“你抢我的电视！你都有电脑了！你还有手机！”
“闭嘴！给你脸了是不是！”
李望尖叫着夺过遥控器，一把扔出去砸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郝梅从厕所里跑出来，险些踩到还在滚动的遥控器电池。
“你跟孩子抢什么？你多大岁数了不能让着孩子？”郝梅对着李伟一通埋怨，转过头就换了副面孔，“乖宝宝，咱们看动画片啊！妈妈把遥控器给你抢回来了！妈妈把电池给你装好！好了，用不用妈妈帮你找动画片啊？”
李伟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对着电视狠狠丢过去：“你就惯着他吧！你看看这孩子什么德行！怎么跟老子说话的！”
“你多大岁数了还跟孩子抢电视！你让让孩子不行啊！”
“你就惯着他吧！早晚让你给惯成废物！”李伟拂袖起身，猛踹一脚茶几出气。
桌面上剩下的一个苹果叽里咕噜地滚到沙发底下，像是在努力躲藏，以避免被迁怒。
这是李曦家里的日常：妈妈唠唠叨叨过分溺爱，爸爸唯我独尊大喊大叫，弟弟撒泼打滚无法无天。
相比起来，她的角色就复杂一点，有时毫无存在感，有时又要充当出气筒。
这样的环境让她窒息，她不能理解，也不够大度，无法若无其事地与家人相处。她猜测，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还是会难过、会在乎。
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逃离，独善其身。
或许有一天，她足够强大，就可以笑着面对这一切了。
李曦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去学校住宿，高中马上就要入学，应该还来得及申请。
她翻出录取通知书那个大信封，找到相关信息。只要在开学之前交住宿费，学校就会预留出床位，随时都能搬进去。
六人间一年一千，四人间一年一千二。
价格十分合理，可伸手要钱本就低人一等，爸妈绝不会同意的。他们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她稍有一丝不顺从，就会被扣上骄奢淫逸的帽子，被迫接受一番苦难教育。更何况她还是个免费的劳动力，洗衣服做饭样样在行，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放走。
真是想不到，刚走出新手村，就遇上BOSS级别的经济压力。
李曦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只能接受现实。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新牙刷，顺手把漱口杯从里到外洗刷干净。
虽说是自己的东西，但莫名有点嫌弃。
李望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还是强撑着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生怕再被人抢了去。
李曦记得，他小时候很可爱，会围着她甜甜地叫姐姐。发展成现在这样，应该有家庭环境很大的影响。
也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上辈子，在饭桌上被各路亲戚催婚，从头挑剔到脚时，她有过一次拿刀把大家都捅死，一了百了的想法。没有实施，大概是因为她胆小懦弱，疯得也不够彻底。
照这么下去，李望倒是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来。
她知道自己没能力，也没精力去教导弟弟成为一个正常人，她连自己都还搞不明白。
她只希望，李望发疯那一天，她躲得够远。
从桌底下一摞完全相同的笔记本中随意抽出一本，李曦就开始“创作”。
她速度很快，因为情节尽在掌握，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串联，多年写日记的经验也为此打下良好基础。
也许是激动，也许是还没适应，写到凌晨三点钟，她才感受到困意袭来。一上床，瞌睡虫又调皮地玩起捉迷藏。她懒得找，拿起笔和本子，为美好的未来打地基。
暖黄色的台灯光芒，像极了日出。
开学前这一周，李曦过得既无聊又充实。
无聊是因为她早已习惯把零散的时间都贡献给手机，如今被生硬地与其剥离开来，她抓心挠肝地难受。她现在没有任何电子产品，要等到高三，晚自习到夜深人静，才能拿到第一个——李望换下来的旧手机。
充实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两本作品，几乎被填满的一本是尚未发行歌曲的歌词，空余一半的一本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和一些尚待补足的大纲。
当然，两本作品都是抄袭的。
周五，报到的日子，学校门口往来熙攘，车水马龙。
愿城师大附中，本地数一数二的高中，前十名稳进清华北大。李曦选这个离家大半个小时的学校，就是因为当初怀揣炽热的梦想。
同学们挤在学校门口，在分班表格上寻找自己的姓名。
李曦对分班考试的印象很深刻，她铆足了劲想要考到重点班，却被高难度的题目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幸运的是，她贴着地，堪堪如愿。不幸的是，在学霸和家长的双重打压下，她逐渐丧失掉学习的兴趣。
她怪曾经的自己不够坚强。
接着，她又怪当下的自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年幼的自己。
何必呢。
李曦扫视一眼班级分布图，高一所有班级全部位于教学楼A区，一到五班在一楼，六到十班在二楼，十一十二是重点班，独占三楼。
她轻车熟路爬上三楼，直面大堂中央熟悉的雕塑。一楼的李白和二楼的鲁迅端方雅正，光芒万丈，唯独三楼的爱因斯坦，做工粗糙，奇形怪状。
十二班教室已经坐满小半，她锁定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缩成小小一团。
她不记得当时自己坐在哪里，应该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透过十二班的窗，可以看到学校正门。一个个洋溢着青春笑容的同学，带着无限憧憬走进校园。
他们稚气未脱，又朝气磅礴，前途无可限量，人生无限可能。
而她，只能被高空抛物砸扁，成为无辜路人的噩梦。
铃声响起，李曦收回视线。
一个男同学踩着铃声踏进前门，目光巡视一圈，盯上她身边那个空位。
那是张焕然，成绩优异，貌美如花，眉眼中没什么感情，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偶尔还有点忧郁。
李曦和他不熟，但对他的关注远超一般同学，毕竟，喜欢漂亮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其他班的女生还经常来班级门口一睹他的芳容，她近水楼台当然要过足眼瘾。
这段特殊的感情持续了一年左右，最终被文理分班打碎，飘散在风中。
再看见他，李曦失去年少时的感觉。
尽管生理年龄只有十五岁，但一想到偷窥同龄的男高中生，她还是汗毛竖起，有种在法律边缘游走的负罪感。
她能顶住道德压力剽窃别人的作品，但未成年，绝对不行。
那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做人，还是要稍微有一点底线。
李曦拿起隔壁座位上的遮阳帽放在大腿上，对着新同桌扯个不怎么自然的微笑出来，得到一个礼貌又好看的笑容作为回应。
张焕然五官细致，眼睛尤其漂亮，像一汪水潭。
深邃而漆黑。
铃声刚落，班主任就行至讲台中央站定。她面目和善，眼神犀利，走起路来凌厉生风。
她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微微笑着说：“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叫孟晓玲。”
“老、师、好。”前排有个同学拉长着声音说。
这声音很耳熟，李曦顺着望过去，看到晃悠着的后脑勺，独占了靠门第一排的双人座位。
那是郭翘，身材魁梧，性格张扬，皮得上天入地，因此被竞赛集训队劝退。奈何人家实力过硬，玩着玩着竞也顺利保送清华。
“你也好。”孟老师看过去，“这位同学，你上来帮我点名吧，没来的标一下。”
李曦记得这场点名。郭同学在每个没来的同学后面，都标了“一下”。
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声声熟悉的答道，她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她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不是这花园中任何一朵。
班级名单是按照首字母排序的，最后一名张焕然答道时，她差点就陷入那清澈透亮的声音里。
无可言状地，她想起他幽深的眼睛。
他的声音，就像是阳光以完美的角度斜射进那汪潭水。
“老师，点完了！应到36人，实到33人，缺席3人。”郭翘大声汇报。
孟老师接过名单，笑得直不起腰：“让你标一下你还真标一下。郭翘是吧，我记住你了。”
郭翘大声而恭敬：“谢谢老师。”
约莫着各班熟悉得差不多，年级主任就开始广播，讲军训的具体事项，诸如时间安排和仪容仪表之类。
李曦听得无聊，拿出笔记本写起第二篇小说，就着广播里絮絮叨叨的人声和窗外风抚过树叶的摩擦声，不知不觉就写满一整页。
放下笔活动手腕，她看见张焕然也抱着本小说，看得起劲。
居然不玩手机，这人有点奇怪。
广播结束，孟老师继续叮嘱：“别看现在已经秋天了，太阳还是很猛的，大家都做好防晒。尤其是脖子后面，都多涂几层，防晒霜也可以带来，没事就补一层。男同学也别不好意思涂，每年都有不少晒伤的，又难看又难受，到时候受罪的都是你自己。”
上一次孟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可李曦还是晒脱一层皮，一两周才长好。
防晒霜这种奢侈品，大学军训她也没舍得买。
迷彩服发放完毕，孟老师开始询问大家对座位是否有意见。
“没有。”郭翘迅速回答，还扯着脖子回头，朝班级后排看了一眼。
对角线终点的李曦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留寸头，桀骜不驯，目露精光，好像要挑选出一位幸运同学生吞活剥。
从理论讲，被野兽盯上，是不应该露怯的。
但她怂。
短暂对视后，她率先收回目光。
“也行，你们现在也不认识，等军训认识差不多再调吧，先这么坐几天。”孟老师微笑着扫视班级一圈，“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郭翘这才转回去：“没有了。”
孟老师倚在讲台边上，一副立刻下班的模样：“那行，周一早上准时在班里集合，穿迷彩服来啊。大家回去把衣服都改合身一点，别走着走着裤子掉了。行了，放学吧，同学们再见！”
李曦很想和好朋友田星辰做同桌。她活泼开朗正能量，像沐浴着阳光长大的小雏菊。
可是她们现在还不认识。
李曦倒也不着急，上辈子，她们就是军训时熟悉起来的。她们两个身高接近，在方队里挨在一起，放学又要一起去公交车站等车，很自然就结成一对好朋友。
遗憾的是，高一一结束，她就转去文科班，两人没能做成同桌不说，友谊也逐渐消逝，零碎成逢年过节的祝福信息。
这一次，或许能弥补这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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