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过了肚子，禇良陪着穆阳又看了几方碑刻，听她说着字迹间的美感与变化，又因在佛像之下，捂着唇叽叽喳喳的，一派俏皮骄矜。
自打重逢，她很少能看到穆阳完全放松下来了。尽管天色逐渐暗下去，禇良却不忍心提醒，吹着火折子给她照亮，听着她道：“……化纂书入楷，无笔不妙，无妙不臻，浑厚精古，平生罕见！”
“此间事了，得了空，我定陪你回来，咱自己拓下来！”禇良一眼看破，穆阳是真的喜欢，想要临帖修习的，她想了想又道：“若是我自己拓印呢？旁人问起，只说是殿下喜欢，将来回京都，奉给殿下的？”
“也不是不行，但这么一来，就都知道我教给了你拓印。从前我可是谁也不给教的……”穆阳拓印有她的一些诀窍，与外头匠人不同，她沉吟片刻，还是决定暂且抛下个人私欲，道：“按你说的，以后总有时间再来，到时候再拓，总有时间临帖精学的。”
如此回了身，才发觉夕阳将落，春柳的人正打着哈欠等她们，穆阳心生愧疚，轻声道：“咱们该回去了。”
火折子将要燃尽，禇良上前拉住穆阳的手腕，等她回过身，定定看着她的眼眸，沉声承诺：“殿下，我们将来会回来的，别舍不得。”
她说的是我们，穆阳便忽略了殿下两个字，抿着的唇松下来，浅浅笑了笑，道：“嗯！”
两人叫齐了春柳，一起回去。这一路走来兴致高昂，回程亦满心欢喜，唯独足下酸胀，到了驿馆一个个都饿了，又赶上厨房没留吃的。
好在同城城内并无宵禁，穆阳回房取出钱袋来，叫上赛关索、嚣玉怀、骆娴、袁绯几人，一起热热闹闹找了间馆子，叫了三桌席面，穆阳做东，一起吃了个尽兴。
这次自然没有饮酒，禇良一直埋头进食，赛关索含笑道：“李女官这是把咱们小褚长史饿成了小狼崽子了！”
她身侧的嚣玉怀歪着头打量，禇良听着话自然抬起了头，一只手持着筷子，另一只手上捏着留下牙印的酥饼，口中还嚼着肉，腮帮子也鼓了起来。
穆阳挪眼看了一下，心底有一些歉，却更多的是别情，抿着唇低笑着附和：“还真有点呆。”
三人一起笑了，禇良急着开口，穆阳却把自己的汤碗推过去，道：“我吃饱了，这碗汤没碰过，你胃口这么好，就替我喝了吧？可别噎着了！”
“不错，否则回了京都，我们怎么向殿下解释。”赛关索继续打趣，她也不耐烦喝汤，自己那碗动了一口，学着穆阳推给了嚣玉怀，眨眼望着女伴，道：“请吧？”
嚣玉怀没应声，手上却拨过了汤碗，直接用汤匙喝了起来。
待大伙都尽兴了，穆阳才去会了钞付账。夜里吃得多了，走回去恰好消食。只是彼此道别之际，穆阳心中有悟，回眸之间，瞧清楚了赛、嚣二人在夜色中牵住的手掌，自此了然。
春日浓，春情厚，春衫薄。
梁王府中，苏逸正趴在书桌前看着书，字字识得，却怎么也钻不进脑子，反而生出无尽的憋闷。
她一抬眼，瞧见梁王翘着腿，歪在春凳上也看着和自己这本一样的书，面露沉醉，显然是津津有味。苏逸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撂了书本，道：“赵成元！”
倏尔被喝出了姓名，梁王一下子坐直了，回过神看向苏逸，道：“好家伙，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苏逸即便坐着，也别起了腰，道：“你的妹子病着，在思楼养病也就是了，郡主回平州，还要剿匪！赵王殿下手握军营，也能出城常驻！听闻康王妃也打听着要出城赏景踏春消暑呢！我嘞！我都要憋死了！”
“出京都做什么？过些日子热起来，只怕山上才清凉，别的地方都比不上京都。”梁王绷着脊背不敢放松，每逢苏逸发这种无名脾气，他总觉得难捱，渐渐明白，这样的状况，岂不是力不从心四字？偏偏梁王心知肚明，若非自己的皇子身份，若非皇帝乱点鸳鸯谱，苏逸在西北自由散漫，哪里会被拘在这小小的王府里？如此心生愧疚，自然只好忍让再忍让了。
“我要进宫，我要求皇上，你自己爱哪里凉快随你，我要出去散散心！”苏逸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起身，见梁王还愣坐着，顺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现在就去！”
梁王一路心中忐忑，递了牌子，待被柏安领着入宫，路过丹领驻地，依稀想起来，皇帝已经裁撤了丹领。他没那胆子打听，苏逸却敢，直接问柏安。
柏安道：“不错，皇上已经将丹领裁撤了，经都统如今赋闲在京，只是皇上留她别有用处，时不时宣召她入宫的。”
这些都是摆明了的，虽说京都里仍旧在猜测经檀的去处，但丹领都已消了，议论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皇帝是在宣政殿的偏殿见了他们夫妻，瞧着都是便服，便道：“你们近来可好？苏家的丫头，五哥儿可欺辱了你？”
“他没那个胆子。”苏逸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后，才觉着有些不妥。
“不错，五哥儿的确胆子小了点，小时候被衡衍用两只青虫，吓到一个月不肯见他。”皇帝忽而说起了旧事，又道：“只是五哥儿的心地良善，这是最好的。”
“父皇夸……夸过了。”被提到孩提时代的旧事，梁王有点尴尬，拱手答了一句，才问道：“父皇，六妹妹的病怎么样了？许久没见她，如今还见不得么？”
“见风便起疹，这两日正难受，朕也不便去瞧她。”皇帝飞快答了，又道：“朕这儿子朕心里有数，断不会无故来此，方才的话都是没话找话。苏丫头，你直说吧，什么事？”
“父皇，那我就直说了！长安虽大但都太无聊了，我想出去走一走逛一逛。”苏逸瘪着嘴，道：“王府里虽然不缺什么，但跑马都嫌狭小，我从西北带回来的几匹马都养出了肥膘，再这么下去都得养废了。”
梁王紧张地瞥向皇帝，见他没露出愠色，才颤巍巍道：“父皇……儿子不出去，但请父皇允准，让苏姐……让王妃出去散散心吧？”
“你不跟着她，她怎好走远？”皇帝无奈摇摇头，略一沉吟，道：“也罢，恰好有件事，朕就交给你去办了。用此为借口，你们一起去，即便办不完，年底也要赶回来过年。”
苏逸大喜，道：“好！”
“父皇，什么事？”梁王却谨慎起来，唯恐是自己办不到的。
“前些年朕曾拨款，让各地修缮州学。如今宣文皇后的文集修订完成，朕已让内官们加急抄写，约莫十来日能完成。你们就一起出京，带着宣文文集，赐给每一处州学，顺便瞧瞧修缮可到位，可有女子入学的方便？”皇帝说完，紧紧盯住了梁王，要看他是什么反应。
一听是这样的事，梁王才松口气，跪下领旨，道：“儿臣定尽绵薄之力，为父皇巡视州学，赐下母后文集，让天下的学子，都享母后之遗泽。”
苏逸慢了一瞬，跟着跪下了，听着梁王文邹邹的话，也只是磕头唱喏。天下八州哪里是一年能跑完的？明年自是有理由继续出京都了。一念至此，苏逸满心欢喜，待直起了腰，已是满脸笑容，问道：“父皇，今后还是会开女科的？”
“这是自然，哪有做事情半途而废的？朕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和你阿爹之间的允诺。下一次你考上了女科，朕答应你，让你入军中历练。”皇帝早就看破了苏逸的心思，却耐着性子一直等，等到今日她自己张了口，又道：“你别怪你的阿爹，非要你考中女科。”
“皇上，我答应了阿爹，自然不会怪他。我如今日日都在读书，不信你问他！”苏逸拿肩头撞了撞梁王，皇帝只是微微笑着，道：“想要的都得了，都去后宫看看梅妃吧。”
打发了两个人，皇帝起身走出了宣政殿。他有多少年没离开京都了？好像很多年了，看着孩子们长大，用一身骨血熬出了如今的局面。
长安之外，有好山好水，他是打下疆土的人，最知晓那些杂草荒野里的景致。长安之内，会有他今后埋骨的坟茔。
“阿清啊，朕还得再熬。”喃喃的喟叹，在几个字中道出了皇帝的无奈，他的妻子熬尽了血肉，他也会是这样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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