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名令泱,四岁时就被册封为青城主,领旨迁出皇宫。
正如流言所传,嫡出的二皇子令泱血脉不正,说是先皇后萧氏在西楚作质时,为楚帝羞辱所怀的孽种。萧皇后出身将门,性情却不刚烈,最擅蠖屈求伸。前朝百官议论纷纷,先帝念及对萧后的亏欠,又以钦天监预言大作文章,终是将令泱留在了宫里。
大昭民风虽开放,可男子之间婚娶毕竟是少数,令泱受兄弟姐妹嘲弄,互相合不来。
幸而萧后教导有方,自幼便知“人言不足恤”,流言甚嚣尘上,他只管专心课业,不卑不亢,出落得清冷绝尘。
相较而言,谢鹤时打小就活得恣意潇洒。
当时的谢檀将军乃朝中武官之首,常受召入宫商议政事。先帝有意照拂,许谢家少主同皇室子弟一起入读游麟苑,谢鹤时与令泱便成了同窗。
谢鹤时混迹膏腴子弟之间,将门野性不减,翻墙爬树样样在行,凡他来,游麟苑必定鸡犬不宁。
一次逃课,他一着不慎,挂在了御花园的树上,挣扎间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为何还不救人?”
树下的宫人解释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亲手栽植的稀有合欢,金贵得很,万一伤了枝桠……”
“皇后母仪天下,焉不知君舟民水,辨不得孰轻孰重?她在尔等眼里便是如此不堪?”令泱语气威严,不似孩童,一声质问引得宫人纷纷跪地。
谢鹤时那时想,令泱绝非寻常孩童,心中必有一番宏伟愿景。
很快便有了一架小木梯,宫人面露迟疑,令泱也不为难,亲自登梯斩枝,抱他下来。
谢鹤时比令泱年幼一岁,那时的个头儿还不到令泱肩膀。令泱板着脸,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训他,他便躲来躲去跟令泱绕着树转,嘴里喊着:“你是哪位公主?好生凶悍,可怎么嫁人啊……”
柳条落上身上,谢鹤时嚎叫得更大声:“姐姐,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
“姐姐?!你喊谁姐姐!”
“身上香香的可不就是姐姐?”
才六岁,谢鹤时便说出这般轻佻的话,令泱气不打一出来,非要替夫子好好教训这小狂徒。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先帝看到。那日春和景明,花园里椿萱并茂,桃花灼灼,先帝看着树下两个小人儿,龙颜大悦:“一动一静,倒是十分般配。”
萧后却说:“般配哪有两情相悦的好?”
于是先帝喊来两人,弯下腰问:“不染,你可中意谢家小郎君?”
令泱的小字,是不染。
令泱仰着头看向母后,逆着光,她的面容轮廓是模糊的。父皇眉眼和煦,而高大魁梧的谢檀将军正伴他身后。令泱知道,谢檀是父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很受器重。他是何等的玲珑心肝,刚满七岁,心中就立了一杆秤。
于是令泱点点头。
先帝又转向谢鹤时,“二皇子好看否?可愿娶他回去?”
谢鹤时这才恍然:“原来你是二皇子啊!我还以为是哪位公主呢,长得实在……”
实在美丽。
这倒是真的,令泱男生女相,眉眼极俊,就连史官也写他“容颜皎然,更甚姱女”。
“二皇子无趣又古板,我才不要喜欢他!”
谢鹤时语出惊人,众人皆大惊失色,唯先帝哈哈大笑道,“谢檀,你看鹤时多像你。”
“是微臣有失教导。”
“童言无忌,无妨。”先帝没有怪罪,握住了皇后的手,“既然不愿,那便强求不得。”
这便是第一次,因少不更事、童言无忌,错过了他们之间的姻缘。谢鹤时那时太幼稚,念念不忘的是在口头上胜了令泱,却不知令泱早已琢磨起谢檀眼底的隐忍,和帝后间微妙的感情。
长宁二年,谢鹤时的长姐谢之蘩率北庭军征战有功,荣归帝京,皇宫里庆功夜宴鼓乐喧天。
谢鹤时披了甲衣,一杆银枪使得虎虎生风。惊艳满座之余,他环顾四周,未寻见那个清冷似辉月的二皇子。
问了宫人才知,那日正巧是令泱十六岁的生辰日。
所有人都想来庆功宴一睹谢家女将星的真容,令泱的生辰宴便冷清了许多。
他索性遣散众人去庆功宴沾光,自己无所事事地练起字来。
刚展开熟宣,一颗青梅砸在了上面。往上看去,少年就挂在树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令泱怒道:“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行事却总是如此无礼!”
白影倏忽掠过,眨眼的功夫,他便当窗跃进,如鹤般轻盈落地,“这一身轻功,如何?”
令泱没答话,目光不屑。
“若是带上你,也能飞檐走壁呢?”
少年倾身压近,青草和露水的气息迎面而来。这些年谢鹤时个头猛增,断不会再教令泱居高临下地数落了。他夺过令泱的笔,八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跃然纸上——河灯祈愿,心想事成。
半推半就的,令泱跟着谢鹤时溜出了宫。
烟笼江水,汀上白沙无垠,正是桂香蟹肥的好时节,沿江夜市灯火正盛。谢鹤时买来竹篾和油纸,编了十六盏河灯,一岁一愿,给令泱补十六年心愿。
他编的河灯形状各异,有金鱼、兔子,也有莲花、小船,月光织就的薄纱笼罩在他们身上,整个世界泛着微微的蓝。
“你莫要多想,我不过见你生辰日被我阿姐抢了风头,孤苦伶仃一个人,实在可怜……”
谢鹤时话音未落,腰间的酒葫芦被猛地夺过,令泱仰头灌了一大口。
“我并不怪旁人,只是觉得,生辰日这种重要日子,至少母后会陪在我身边……”
令泱表面看淡,到底还是在意的。谢鹤时没拦他,任由他失意饮酒。
谢鹤时忘了,那葫芦里装的是他跟阿姐讨来的军中烈酒。回去的路上令泱彻底醉了,身体失衡地挂在他身上,没办法配合着翻墙,又死活不肯钻狗洞。
谢鹤时被闹得没办法,让令泱伏在他后背上,贴得紧紧的,他再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脸几乎贴上了地面,才顺利载着令泱钻过狗洞。
“如此,你便不算钻过狗洞。”
令泱笑起来,往他脸颊上印上一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谢鹤时脸颊“噌”地红了,“你,你对小爷……你干什么呀?”
“谢鹤时,你知不知道,我将来是要跟男子成亲的?”
“嗯……”
令泱眉眼弯得似月亮,“我刚才啃你那一口,跟你那些狐朋狗友的,不一样。”
“怎、怎么不一样?”
令泱不说话了,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的五官,忽然歪头枕上他的肩,滚烫的气息吐在他脸上。
“鹤郎。”
令泱这样唤了他一声。
酒醒后,令泱自知失礼,一连几日躲避,连游麟夫子赠他孤本,他也不肯亲自去取,生怕冤家路窄,撞见谢鹤时。陪伴他的嬷嬷问他,可是谢家公子又惹他生气了?
令泱点头,说那人顽皮又无礼,烦他烦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又独自喃喃起来,“这人小时候说我无趣古板,不待见我,为何还挂念我的生辰愿呢?”
嬷嬷笑道:“谢公子怎么想的奴婢不知,只是殿下说起这话时,瞧着并不十分厌恶他。”
令泱明明暗自讨厌了谢鹤时很多年的。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好哄,区区十六盏河灯,便载走了他所有的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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