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时年满十六,谢檀才准了他去军营历练。少年足蹬战靴,驭高大凶猛的河套野马,提枪负弓,腰悬熊皮虎趾,步伐飒沓若流星,利落戎装更显恣意。
令泱前来送别。他那时被先帝安排在礼部历练,着朝臣服饰立于朱墙之下,绿竹白雪,衬得他面颊粉白,眼若幽潭,如一尊玉人。
“你不是说自幼见惯兄姐阋墙、暗中相争,比起因建功立业卷入其中,更愿做一事无成的纨绔吗?”
谢鹤时骑在马上,笑声琅然清越:“慕容令泱,你总把话说得弯弯绕绕,若不舍得小爷便直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他见令泱默然不语,又靠近了悄声道:“再叫声鹤郎听听?”
谢家位重,谢鹤时又是张扬的性格,令泱默许他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可后面的话实在轻薄,令泱转身便走。衣领被从后揪住,谢鹤时这厮的力气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大,令泱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被拦腰捞起,稳稳固定到马上。
“我若当真庸碌无为,余生可否倚仗二皇子殿下?”谢鹤时笑吟吟地问。
令泱忍无可忍,挑他胳膊内侧的肉使劲儿掐。谢鹤时一阵鬼哭狼嚎,却又听到令泱含糊道:“好歹你我自幼相识,我总要顾念点情分的……”
谢鹤时以为是玩笑,岁月悠悠,终是应证了令泱的金口玉言。
那一年冬,鞑靼造反。北境战事吃紧,谢家姐弟率军以少敌多,堪堪守住边城,外敌筹谋多年,势力不容小觑。
年关将至,优势占尽的鞑靼派了使者谈和,气焰格外嚣张。谢鹤时劫了自家使君,逼问之下才知,内阁决议派皇室成员和亲,将损失降到最低。
谢鹤时皱着眉:“陛下子嗣稀薄,哪里有适龄的人选?”
“是……是二皇子殿下。”使君道:“男子婚娶在那边很是常见……”
使君还提到,自从得知北庭军转战死守,战况每日愈下后,在礼部历练的二皇子忽然就对前线战事产生了兴趣,谁也不知一贯温润淡雅的二皇子,竟然在边疆战事上有着卓远见识。二皇子藏拙至今,不知为何忽然暴露,议政殿里敢言敢辩,惹得其他皇子亲王忌惮,当鞑靼使者提出联姻表和时,便合手将他推了出去。
寒冬腊月,北地千里冰封。长长的仪仗队伍刚出沧州,就被一队兵马拦下,刀枪铿鸣,寒风带腥。
令泱端坐轿中,紧攥的信笺被手汗浸湿,那些宽慰的词句也模糊了,唯落款处“谢之蘩”三个字还算清晰。
谢之蘩的信告知他实情,战事拖延至今,原来是北庭军的“减灶计”,营造敌我悬殊的假象,再攻其不备,彻底端下。只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上演求和这一出,不得不让令泱冒个险。
刀光剑影逐渐远去,呼啸的风声也小了。谢鹤时提着染血的剑踏进喜轿,一把扯了令泱的盖头。
“谢鹤时!你……”令泱大惊失色。按照婚俗,唯有约定终生之人,才能揭喜帕。
谢鹤时笑得不以为然:“今日被我抢了亲,怕来日再跟人成不了婚?”
令泱一时响起儿时被他“拒婚”的往事,猛地起身推他,谁知脚下落空,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崴了脚。
谢鹤时哈哈大笑,蹲下身拍着肩道:“上来。”
风停了,荒野寂静无声,千山披雪色,令泱轻轻地覆在他背上,一身旖旎嫁衣在夜色里招摇。
年后,鞑靼彻底收服,谢鹤时随军回京述职,还有三日的行军路程,他却有些等不及了。
令泱归京后,写信向他报平安,又提及了新的烦心事——皇后缠绵病榻,性情骤变,使出浑身解数助他议政夺权,他整日关在书阁看折子,想侍奉母亲身侧尽孝都不行。
“鹤时,你喜欢二皇子?”谢之蘩敏锐,直截了当地点中他心事。她没再多说,挑了一批快马,特许谢鹤时提前回京。
帝京春寒料峭,早开的海棠冻僵在枝头。深宫岑寂,崇玉殿书阁一灯如豆,满室沉檀龙麝令人压抑,他散开乌黑柔顺的发,一遍遍翻阅着枯燥律令。
谢鹤时当窗跃进,抖落满身寒气出现在令泱面前时,令泱还以为自己连着三日无眠,累昏头出现了幻觉,想上前触碰,又如梦中惊醒般猛地收回手,恍惚间,眸中涟漪泛泛。
“你真是……太没规矩了。”不知是在指责谢鹤时私自进宫,还是指责被他拉入怀,令泱的声音轻不可闻。许是太过疲惫,脑袋一有着落,令泱便沉沉睡了去。
谢鹤时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微蹙的眉。
几日后,谢之蘩归京。萧后难得有精神,召见了谢家姐弟,问了边疆状况,又聊起一些家常,仿佛知晓大限将至,提起令泱的婚定之事。从幼时的流言说起,一时无限感慨。
谢鹤时自作聪明地以为揣摩到了萧后的意思,他在她榻前跪下,“臣愿一生守护二皇子殿下,若有失言……”
身后清脆的磕头声打断了他的毒誓,令泱长跪在地,“母后,儿臣不愿。”
“儿臣已有心上人,不愿与谢家郎君结亲。”
萧后躺回床塌,苍白面庞上的笑看起来有些诡异,“也罢。”
令泱起身告退,背影稳重端庄。
回到书阁,侍女给他温酒,凑近了悄声说,看见谢少主翻墙进来,树上待着呢。
令泱摇摇头,说不用管他。紫毫蘸了朱砂,名册上的政敌又划去几个。酒意上来时,他将册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摔,“你瞧,没有刀剑,焉知不能取人性命?”
“要什么金玉良缘,拎在手里空荡荡的有什么好?水月镜花,我从来不屑,我要的,是这慕容氏的太平世,千秋万代地绵延下去。”
酒后真言,他的权力欲竟如此强烈。谢鹤时很多质问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街边乞儿“谢与慕容共天下”的歌谣萦绕脑海,比周遭的寒霜还要冷,谢鹤时心底的怒火也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对现实的恐惧。
这些年,谢家兵权在握,早已是帝王的心腹大患。谢鹤时有意无意地忽视这种事实,却不知令泱一双剪水瞳,看得比谁都真切,心中另有筹谋。
令泱总跟他说,喜欢他的明朗率真,许诺他安稳无忧的余生……呵,原来是他天真,误当成了隐晦的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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