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厘自荐临州外使的奏折赶在年前送了上去，他估摸着应该要过了年才能有消息传回来。
来回时间挺长的，穆厘每次都和自己说不要着急，可总是忍不住会焦虑，尽管他掩饰得挺好，但知府大人何等人精，看他时不时走神就知道他的心不在焉。
“穆镖头，按理说，这个时候，奏折已经到御前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批注完了，成与不成，都已成了定数，你担忧也没用，还不如安心等着。”
穆厘一听批注完了，更慌了，“大人，这些奏折都会经过内阁么？会经过六部么？”
“自然，奏折呈上去，会先到吏部，等吏部看过后，再经由吏部呈交内阁，折子有时会经由皇上来评定，有时会让内阁众大臣来商定，至于最后是谁来定的，这都说不准。”
知府大人解释完，见穆厘还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好笑道：“穆镖头有自信向我自荐，怎么折子到了京城反而不自信了？莫不是怕被人看到穆镖头自夸的话语？”
“……”
知府大人只是随便说的，结果见穆厘一脸尴尬，他诧异道：“还真是啊？”
“……不是，也不是。”
穆厘不是怕被别人看到自荐折子，他是不知道这封折子，会不会被林以玖看到。
林以玖看到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惊讶，会不会惊喜，会不会……已经忘了。
五年，是一个足以忘记前尘往事，骤然触碰到回忆时，也得花点时间想想的时间。
多少人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走散，更遑论他们那时只有一个冬天的耳鬓厮磨，春天还没走完，他们就已经走完。
匆匆忙忙，背影仓皇。
*
京城春节的宵禁时间终于定成了五晚。
宫里的宴席定在除夕夜当天，今年各州城的税收显著提升，就连年年垫底的临州城都有了明显的涨势，皇上一高兴，就把宴席扩大，允许各个臣子携带家眷一起入宫欢庆新年。
林以玖连轴转忙了许久，好不容易要歇一下了，谁知到了宴席上，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皇上最看好的臣子，平时没什么机会能打交道，趁着宴席敬酒，许多人都想来混个眼熟。
宴席结束的时候，林以玖有些醉意，他拒绝了安排好的轿子，独自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他喝了酒，脚步有些不稳，走一段总要停下一下，街市人很多，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堪堪稳住的身体侧偏撞到了一旁的小摊上，小摊老板连忙扶住他。
“公子没事吧？”小摊老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劝道：“公子喝了酒快回家歇着吧，晚上人多，碰伤就不好了。”
林以玖慢慢颔首笑了笑，“好，多谢老板。”他说完要走，结果这时一群人叫唤着跑过去，他意识里知道要避，可身体没平时听使唤，慢了一步，他又被带着撞回刚刚的小摊上。
小摊老板都无奈了，“公子要不在这坐一会醒醒酒再回去？”
“不行……”林以玖靠在小摊的木柱边上，低着头咕哝道：“今年的冰糖葫芦还没吃，不能回……”
他说得小声，小摊老板听了几次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听清了后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吵着要吃冰糖葫芦？
“公子想吃冰糖葫芦还不简单？我给你叫来。”小摊老板兴许是在这条街摆了多年，周围认识他的人多，没一会，就有个人扛着一杆子冰糖葫芦过来了。
“要多少串啊？”
林以玖靠在木柱边，彷佛要睡着了，闻言怔愣了一下，他看着木架上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轻轻地眨了眨眼，然后低头掰指头，“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五年了……”
两位老板看着这位喝醉了的公子掰完手指头之后，整个人像是被遗弃般失落，他们以为他会哭，可细细看过去，他只是喝醉了眼神有些迷离。
“公子家住哪里？家中可还有什么人？不如找人送你回去？”
“我的家离我好远……我要五串。”林以玖从身上掏出钱袋，从里边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五串。”
林以玖回来时，一边手上拿着五串冰糖葫芦，一边拿着一盏莲花灯，一脸的不高兴，见到等在他门口的单齐玉，那种不高兴又被他收起来了。
“你喝这么多怎么还去街上逛？”
单齐玉等他开门，见他双手拿着东西折腾了半天差点就用糖葫芦的木棍开门了，单齐玉连忙拿过钥匙开了门。
院里的大娘大叔都回家过年了，没人煮醒酒汤，单齐玉只好给他弄点茶水来，反正汤跟茶都是水，没差。
林以玖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摆在石桌上，冰冷的指尖摸了摸莲花灯的花瓣，低声说：“折子递上去了。”
单齐玉把茶推到林以玖面前，叹气道：“决定好了？”
“不用决定。”
单齐玉一愣，笑了笑，心想也是，林以玖看到那封折子的一瞬间，就有了清晰的目标。
想要在人海茫茫中，寻一个人有多难？大约是犹如在群山密林中寻找唯一一株太阳花吧。
林以玖这些年自请过多次外派的任务，山连着山路没有路的南边去过，一望无际满地苍凉的北边去过，热闹非凡繁华喧嚣的江南去过，也托付虎头镖局走镖时替他打听一二，可这么多年，了无音信。
好不容易，穆厘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怎么可能再继续等？
“你没想过么？”单齐玉突然问。
“什么？”
“临州知府有此政绩来日定能调入京城，到那时厘哥也会被知府带回来，这兴许也就两年时间。”
林以玖摇头，轻声说：“等到那时……我怕我们就真的散了。”
单齐玉叹了叹气，几盏茶过后，“林老爷还是那样？”
“嗯。”
“罢了， 现在也与你无关了。”单齐玉用茶杯碰了一下林以玖面前的茶杯，“叮”的一声，郑重道：“山高路远，前路漫漫，以玖，我在京城等你和厘哥荣归！”
*
临州城的夏天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五月还没过完，就有了变热的迹象，这对久居南边的百姓们来说是个糟糕的消息，这意味着宜人凉风已经彻底过去，炎热的夏天正式来临。
只是对于翻山越岭的镖队而言，季节交换时期最烦躁，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要比平时更注意捉摸不定的雨天什么时候会来。
乌斯把袄子塞进包袱，听到穆厘连打几个喷嚏，一声比一声高，“穆老大，你还扛着住不？”
穆厘脸上有两团红，整个人感觉在神游，他猛吸了一下鼻子，摆摆手说：“没事，晚上捂一捂就行了。”
“前面就是城门了，回去让姜大夫给你把把脉。”
穆厘烧得有点恍惚，闻言点了点头，他昨天不小心淋了雨，本来以为火烤干了就没事了，结果早上头晕得差点没起来，一摸额头才发觉自己发烧了。
原本只剩一个早上的路程，愣是折腾到傍晚才进城门。
回镖局的路会经过府衙大门，按照惯例，穆厘得去府衙和知府大人报备这一镖单的情况，不过他现在病着，此时就交给乌斯去了。
穆厘带上钱，打算先到医馆找姜大夫，路过告示栏的时候，蓦然间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他猛地转了一头，本来头就晕，这一下差点让他原地旋转起飞，他稳了稳神，看到告示栏前围了好大一群人，正讨论着新贴告示。
“嚯！同知，这是多大的官啊？”
“五品官，能有多大，上头还有咱知府大人呢！”
“听着是不大……但是除了知府大人，最大就是这位新来的大人了吧？”
“哪能啊？这城外还有咱们阙朝的大将军呢，大将军比知府大人的官还大呢。”
“谁问你这个了，大将军那管的是一种事儿么？”
穆厘听到这才发觉自己听岔了，他收回竖起的耳朵，呢喃两句“烧傻了”便走了，恰好错过了后面的对话。
“咱们临州多少年没有新官过来了，还是从京城来的……不会是做错事，被贬过来的吧？”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个草包，皇上看不顺眼就给扔到咱们这了。”
“草包也比草菅人命的狗官强啊是不是……”
……
穆厘回到镖局把药包给小厮拿去熬，他家没有下人厨房只是偶尔煮个面，大部分吃饭都是来镖局或者在外面随便对付两口，吃药和吃饭对他来说作用都差不多，一个为了治病一个为了活着。
等药的时候，他在镖局议事堂的躺椅上睡了一会，等到药熬好了，小厮过来叫他，他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穆镖头，方才乌斯镖师派人说今晚知府大人在永膳阁摆接风宴，让您今夜一定要到。”
穆厘把药喝完，口中全是中药味，他皱着眉愣了一会才想起来临州确实来了个新官，品级不算很大，正五品，但是对他这个新任八品外使官来说就很大了。
“什么时候去？”
“一个时辰后。”
“那我再睡一觉，一会你叫醒我。”
穆厘又睡了半个时辰，起来时出了一身汗，一摸额头，退热了，他这种情况不适合喝酒，但是接风宴又不能不去，要是不去，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他刚到手的官职给烧没了咋办？
进了官场，有的规矩还是得遵守。他想到这有点烦躁，心想他这个外使官和那位同知大人大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见了这一次估计接下里交集也不会多，也不知道去了能干嘛。
时间还早，永膳阁也不远，他洗个澡，换了身衣裳，然后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本就不甚好的心情再听到人群中传来“抓小偷”的叫喊声，心情更是差到极点。
穆厘顾不得自己刚刚退热，追着那道身影就冲过去，街市人有点多，即使他身手再好也有点难抓，眼看着那贼子就要逃脱，他抓过小摊上的青菜就要扔过去，谁知那小偷忽然撞到了一位白衣公子。
穆厘的注意力全在贼子身上，见贼子踉跄了一下，心中一喜，冲着那位白衣公子的背影高喊：“抓住他！那是个贼！抓贼抓贼！”
白衣公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愣在原地，穆厘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熟悉，但此时情况紧急，他没有多想，一边冲白衣公子跑去一边高喊：“快快快！愣着干嘛！抓贼啊！”
那白衣公子终于动了，只见他拿起身旁的木棍往那贼子身上一砸，刚要跑走的贼子被击倒在地，挣扎了几下，贼子想爬起继续跑，被那白衣公子上手抓住然后一个卸力，右肩直接脱骨，贼子顿时叫得整条街市的都听见了。
穆厘心想这公子身手真不错，一击必中啊！
他赶忙跑过去，压着那贼子的肩膀要道谢，他笑着抬起头，一双清冷的眸子就撞进了他的心里。
这一瞬间，穆厘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退烧，是脑子烧糊涂了，还是眼睛烧伤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林以玖？
清俊利落的眉眼，冷冷淡淡的目光，只一眼，就让穆厘内心深处熟悉的影子全部涌了出来，时光好像带走了他的记忆，却又留下了他熟悉的气息。
在人来人往的临州街市上，穆厘只觉得空白的脑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烧得他头昏眼花。
他半跪着，浑身僵硬，周围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周遭混乱的摊子、熙熙攘攘的人彷佛被时间带走了，人影在时间的缝隙里快速穿梭，只余他们停留在这一刻，互相看着彼此。
穆厘不知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直到地上的贼子痛得大喊了一声，才把他拉回神。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起热了，喉咙干涩，他张嘴几番都说不出话，恍惚间只听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公子对他说：
“别来无恙，阿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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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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