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厘离开那天是个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前一天下过雨,空气清新,城外的树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有无数次想过要转身,要去那一座小院把林以玖带走,从此天地辽阔,随处是家,无数次的挣扎最终选择了放弃。
那时的他太弱,林知岳一只手掌就能将他们两个人竭力建起的小壳捏碎,那时是感情最热烈的时候,骤然粉碎,心哽在喉,他们在一起太短,短到他们还没建立起刻苦铭心就惨烈收场。
不甘和执念让他憋着一股气一路向南,企图寻找一条可以两全的路。只是这条路太难走,费劲全身力气走到现在,才堪堪摸到了前路的影子。
府衙的官差来得及时,打破了他们僵持的尴尬,这一下打断,让久别重逢的两个人都找到了合适的姿势和表情。
这时官府里负责给林以玖接风的大人匆忙赶来,几个人围成半圆,互相寒暄几句就把林以玖带去了永膳阁,跟在后面来的乌斯则把穆厘往旁边扯。
乌斯小声说:“知府大人说了,一会让你别喝酒,反正你品级不高,没人会注意你。”
知府大人对穆厘向来十分照顾,他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难免会引来别人的红眼,平日里他不在官府里呆着,和官府里的大人们也都没有交集,他生了病不喝酒没人注意他,要是他没出现,那往后有什么碎语可就不好说了。
并且谁也不知道新来的同知大人会不会怪罪。
穆厘心不在焉地说:“知道了。”
接风宴就是一场摆笑脸卖弄幽默的宴席,宴席上每个人都有必须碰杯的理由,彷佛不喝下这杯酒,他的人生就开始不幸。
穆厘打定主意不喝酒,反正对他来说,他的不幸已经过去了,因此进了永膳阁他就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着,这个位置恰好正对着林以玖的侧脸,他可以在角落里,越过重重人头和发冠,在心里一点一点描摹对比。
林以玖比五年前还要高一些,肩背挺拔,从背后看,就是成年人的身量,一举一动都克己复礼,他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这么多人笑着对他敬酒,他都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偶尔眼神扫过去,都带着冷意。
明明以前他笑得那么温柔内敛,这不过才几年。
林以玖在推杯换盏中四两拨千斤,一轮下来,他没喝多少,身边的大人们就开始说胡话。
“林大人一表人才,可曾婚配了啊? ”
肉眼可见的,全场的人都放慢了速度,都想听听这位极为年轻的同知大人的回答,就连靠在椅背上发愣的穆厘都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体。
他满脑子的怎么和林以玖重修旧好,却忘了他们之间有一道横跨了时间的鸿沟在面前摆着。
他前几年一心变强,从没想过,时过境迁,他们之间没有飞鸽没有音信没有交集,林以玖还会在原地等他么?
林以玖这些年在繁华热闹的京城,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趣的,阳光的,可爱的,他还会惦记当初不告而别的自己么?
他见到自己,会想起那个冬天他们在暗处接的吻么?
还会记得他们有过约定,要一起有个家么?
这些问题他五年来,一次都没有想过,他坚守着目标,一点一点往上爬,只为了那点初心。
直到现在,他看到林以玖,才恍然发觉时间走得太快了,快到他忘了他们已经分别了五年,他竭力向上爬,却忘了路途中转头看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人都不见了,他还爬个什么劲儿呢?
他当初不告而别,走得果断,现在还有拼碎片的机会么?
“你们就别费心思了!”林以玖还未说话,另一位与京城有些往来的大人抻直舌头应道:“京城谁不知道林大人早已结契啊?他家夫君在京城赫赫有名啊!”
“咚”的一声,一记重锤,穆厘的脸色“唰”地变白,被苦药压下去的病好像回来了,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脑子里的一切都被烧成了废墟,轻轻一吹,只剩荒芜。
他抓起眼前的酒杯,避开那道如实体的目光,僵硬地灌了一杯酒,口中辛辣刺激了他的感官,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喝了中药,不能喝酒。思绪乱飞的间隙里,他又突然想到,中药混酒,算药酒,没什么问题,不会死。
心脏揪紧,浑身的血液在此刻停止了流动。
不会死……
“你怎么喝酒了?”乌斯喝得迷瞪,看见穆厘被酒辣得眼眶通红,连忙夺过他的杯子,“你不能喝酒你忘了?谁敬你酒我就替你喝!喝!”
穆厘没管喝醉了的乌斯,他不知所措地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酒,满堂嘈杂混乱的声音里,独属于林以玖冷淡的嗓音传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结契。”
众人以为他话语里的意思是调任太突然还没来得及结契,纷纷借着醉意安慰冷着脸的林以玖。
林以玖没再多解释,他只是转个头的时间,那边的桌子就少了个人,周围直立的人只顾着撒酒疯,躺下的人已经进了桌底,他避开人走过去,只见那个和穆厘相谈甚欢且碰杯喝酒的人撑着脸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同知大人?”乌斯跟马打响鼻似的甩了甩嘴巴,“同知大人是不是也要找茅厕啊?穆老大刚去,要不你和他搭个伙一块去……”
林以玖坐在穆厘刚刚坐的位置上,温声问他:“敢问兄台姓名?”
“乌……斯巴拉托斯兰列夫斯基。”
“……乌大人。”林以玖从容道:“乌大人和穆大人是好朋友?”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就一个镖师,跟着咱们穆大人混饭吃,你叫我乌斯……乌斯就行。”乌斯打了个酒嗝:“我和穆老大,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穆大人是何时来的临州?”
“我想想啊……五年?前?”乌斯肯定地点了点头,“林大人问这个干什么?”
“我见穆大人仪表堂堂,英俊帅气,阳光可爱……想问问他……”
穆厘回来的时候,接风宴已经散场,各家小厮扛着自家大人上轿子,涌进来的人比刚刚宴席还要热闹,人潮拥挤,他找不到林以玖。
不知是不是已经走了,明明眼前人很多,可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攀着楼梯围栏缓慢下楼,喝药又喝酒的脑袋并没有因为刚刚吹了冷风而清晰,反而让他此刻天旋地转的,他恍恍惚惚走出门口,愣了一会才发现石像旁站着一个人。
这一刻,他彷佛回到多年前,他走出镖局,漫天白雪,老虎石像下,也是站着这么一个人,一身白衣,干净清雅,脸上带着能融化冬雪的笑意。
穆厘吞咽几下,干涩的喉咙得到一点缓解,“你……没回去?”
“没有。”林以玖站在他面前,垂眼看他,“刚来临州,还没来得及找院子。”
“啊?”穆厘正被火烘烤的脑子有点迟钝,“那你今晚住哪?知府大人没有给你安排住处?”
“嗯。”林以玖平静的目光起了点波动,“没有。”
“那你要不先去镖局……”穆厘想到镖局里也是乱糟糟的,话到嘴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换成了,“我家……住一晚?我家有好一间空——”
“好。”
“啊?”穆厘被人打断了话,有点懵。
“我说好。”
“哦……那、走啊。”穆厘催他。
林以玖没动,甚至靠得更近,穆厘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味,很舒适,太多年没有闻到这么好闻的檀香味了,他抽了抽鼻子,忽然发现额头上多出一只手,凉凉的,按在他冒火的额头上,舒服极了。
舒服得让他不自觉地往前靠,然后他就落入了一个渴望已久的怀抱里,闭上眼,睡着了。
林以玖以为穆厘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喝了酒,摸着人才知道他在发烧,发烧还喝酒,林以玖心疼之余又忍不住生气。
乌斯说穆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时常在危险边缘行走,但也得益于他的坚韧和初心,每一次都化险为夷,虽说穆厘很拼,但他也很惜命。
惜命就是中药配酒?
听着觉得心疼,真见到他生病,林以玖只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扯起来,难受极了。
林以玖把穆厘送上轿子,先带他到医馆看病,拿了药之后,又转到镖局。
镖局里的镖师没见过林以玖,只有醉得迷糊的乌斯还记得他是新来的同知大人,是他们穆老大以前的好朋友。
不过以前的好朋友,那是不是见过穆厘的心上人?
乌斯给林以玖带路去穆厘家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同知大人,您是我们穆老大以前的好朋友,那您是不是见过他整日念叨的心上人?好像叫什么……林同学?名字我给忘了。不过好巧啊,他跟大人您一个姓呢。”
林以玖问:“你们穆老大是怎么说的?”
“穆老大说他心上人貌美如花,乖巧可爱,说要挣大钱养他心上人呢……同知大人您见过吗?真的长得很好看?”
“见过。”
“哎,那人怎么样?要我说这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们穆老大长得帅,性格好,情根深种,多少人对我们穆老大心生爱慕啊?”
林以玖挑眉:“很多人?有多少?”
“五街的钟妹妹,七街的柳阿姐,十二街的张书生……多了去了!更别说还有外邦的耶耶公主!公主!不过我们老大都拒绝了,他就一心想着他那个千里之外的心上人呢。”
乌斯说到这,长叹了一口气,醉意越发浓郁,“也就这人不识好歹,这么多年了,也不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嫁不嫁的早点说了,也不耽误我们穆老大啊!同知大人您说是不是?”
林以玖笑笑:“是。乌镖师说得对。”
“我就知道!再好看,也不能光吊着人啊!同知大人是个好人,肯定认同!”
穆厘的住处就在镖局隔壁,走几步路就到,乌斯把人送到就告辞了,走之前一边打酒嗝一边说:“同知大人您是个好官,回头劝劝我们穆老大,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咯!”
晚上林以玖照顾穆厘,拿着帕巾给他散热,五年前,穆厘受伤那一次,他就是这么一次又一次给穆厘换帕巾,那时候的心情不是很好,现在的心情更是复杂。
穆厘没怎么变,笑起来还是很阳光,生活的磨砺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即使他曾翻山越岭,他也依旧是那个能照耀别人的小太阳。
只有在摩挲他的手掌时,才清晰得感受到他这些年的努力和挣扎。
“阿厘啊,”林以玖俯下身在穆厘耳边念叨:“不许你有别的树,只许有我这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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