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第一天上学,陈婧背着奶奶去赶集从地摊上带回来的二十块钱的书包坐在教室第一排。
陈昕怡自教室后面越过千山万水地走来,站在陈婧的面前问:“我姓陈,你怎么也姓陈呢?”
陈婧面前的陈昕怡拥有一双和后来认识的裴南山一样干净纯粹的眼睛。她不是来找事,只是六岁单纯的小孩弄不明白‘姓氏’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陈婧说她也不知道,陈昕怡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应该是没有养在我家里的姐姐吧。”
自此,陈婧开始了和陈昕怡长达十六年的友谊。
陈婧坐在裴南山家里的沙发上。
她面前的地上盘腿坐了三个人:裴南山、苏乐然和陈昕怡。
苏乐然一向不喜欢裴南山,这时候和她肩并肩贴着坐倒是又没了意见。陈婧思绪纷乱,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什么事情都想起来。
苏乐然看看陈昕怡,又看看裴南山。对后者她爱憎分明的撇了一下嘴。“这个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太尖锐了,陈婧忍不住出言制止:“苏乐然,不要这样。”
苏乐然和陈昕怡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陈婧脸上,灼得陈婧脸颊刺痛,垂下眼皮。
必须有一个人来打破僵局。
一直安静着的陈昕怡在这时就做了这个破局的人。她说:“我没有告诉她你在哪里。”
裴南山和苏乐然不约而同地看向陈昕怡。陈昕怡齐肩长发扎了个马尾,露出光洁的半边额头和侧脸。她长长的睫毛低垂,轻颤。
陈婧看向陈昕怡,声音不高,但是能让在场人都听清:“我知道。”
陈昕怡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我给赵佳又发了一个消息,她跟我说了她不会再来了。”
陈婧牵起唇角:“她没让我再去最后一次?”
“没有。”
“你答应她什么了。”陈婧不是在询问她,她很笃定赵佳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她们。
陈昕怡干咳一声,再次舔一舔嘴唇:“三万块钱。”
陈婧的笑声轻的羽毛也吹不起来,裴南山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瑰丽的讥讽。“好。我给她。”
“不用了。”陈昕怡的脖颈似乎卡在她的浅紫色卫衣衣领里,她一手拉着衣领,一边费力地扭动脖颈,白皙的脖颈露出一截来,陈昕怡的话也露出后半截,“我给吧。这件事毕竟是因我而起的。”
“没关系。”陈婧的手指尖按在陈昕怡拉着衣领的手背上,“而且这件事不是因你而起,你只是想帮我。”
苏乐然已经在边上当了很久的木偶人,又被陈婧呛了一句,这时梗着脖子不甘心的叫嚷:“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们的哑谜,有没有人能解释给我听啊?”
客厅里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到苏乐然的身上。
能,这个客厅里有两个人都能把事情解释给苏乐然听。
陈昕怡还在犹豫是否要由自己来说这件事,也在犹豫措辞,如何能够尽量减少陈婧的再次伤害。陈婧却用平铺直叙的词汇直接撕开伤口:“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男的骚扰我,陈昕怡拜托赵佳帮我摆平。出于还人情,赵佳让我去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上床,我去了。”
“可你不是自愿的!”陈婧的话音都没有落下,陈昕怡就急切地直起腰身为好友撇清,“你是被强——”
陈昕怡硬生生按回喉咙里的那个字不会有人去追问它的夭折。
在座的都是有至少九年义务教育的年轻人,没有人联想不到陈昕怡要说的话是什么。
一直安静地坐在地上的裴南山已经在简短的几句话内已经推测出陈婧鲜血淋漓的初中生活,也找到了她一直奇怪陈婧身上矛盾气质的来源。
乖巧温柔是陈婧的天性,而那种一直萦绕在她身上的低廉风尘是后天生活强加到她身上的。
陈婧没有办法和过往的经历和解,两种气质就这么尴尬生硬的叠加在她的身上,产生了独有的陈婧。
裴南山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也好,询问也罢,或者说她来帮陈婧分担那三万块钱,尽管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们应该去报警’。
“好了,我们回去吧。”陈婧没有等裴南山想出她该做的对策和表情,也没有等到裴南山对这件事发出任何反馈。她在苏乐然不断倒抽冷气的声音中异常的平静。裴南山看见陈婧那双温柔的仿佛能包容天地一切的眼睛在此刻全无神采,她的瞳仁边沿泛着淡淡的金色,在照进屋内的阳光下给人冷漠的疏离。
裴南山一个激灵,手一撑地猛地站起来,挡在陈婧面前。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现在放走陈婧,以后都不会再遇到她。
陈婧很客气的对挡在她面前的裴南山微笑:“不好意思,晚上恐怕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吃炸串了。”
“陈婧你知道我拦住你不是为了说炸串的事情。”裴南山听到自己的语速飞快,她一鼓作气,唯恐停顿一秒都会让陈婧和她擦身而过,“这个事情你要怎么解决?你想怎么解决?三万块,后面会不会还有三十万?”
陈婧垂下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下面围出一圈圆弧形的阴影。她的嘴角肌肉痉挛了两下,颤动起一个微笑,是陈婧的招牌式微笑,是陈婧面对一切的微笑:“不会的,不会再有后面的三十万了。我……在这一点上我还是相信赵佳的。”
裴南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相信她?”
陈婧还在微笑。
裴南山已经明白陈婧的微笑不代表她有好心情,也不代表她的礼貌。陈婧的微笑只是微笑,是应对一切的法宝:“是啊,我相信赵佳。”
“你不能信她!她是,她是……”
“我们曾经是一路人。”陈婧第一次打断裴南山的话。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打断她人话语,“我们是一类人。我和她,和赵佳是一类人。裴南山,我们不是一类的。”
她在短短几秒钟内就为二人的关系做下了判决。
裴南山甚至没有办法从她的微笑里看出她有没有一点儿心痛和不忍。
人类从六个月大就开始牙牙学语,聪慧的孩子八个月大就会喊‘爸爸’‘妈妈’。语言学家说过儿童的语言能力发展到六岁左右就会与成人完全一致,即为成熟。
可实际上在六岁之后人们仍然要学习说话。
如何婉转,怎么拒绝,在成千上万的词汇中找到最精准的词汇和语句来精准的表达自己的心意……对于最后这一点,裴南山觉得她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陈婧走了。
她待过的客厅里还有她身上的柑橘香味。浓郁的,清爽的,和陈婧的人一样矛盾的残留在她坐过的沙发上。
裴南山跪在沙发前面,俯下身去整张脸埋入沙发靠背上,那股柑橘气味毫无保留地强行灌进裴南山的鼻腔里。
闷和香是两缕丝线,顺着鼻腔钻进裴南山的气管,通往她的心脏。
裴南山在无法喘息的同时张大嘴巴咳嗽。
咳嗽声很快被沙发靠背的棉质材料吸收进去,传不出一声,落不到陈婧耳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裴南山确实如她所料的没有见到陈婧。
同时学校里也有流言,有关陈婧的流言。
裴南山不愿意听,可是能够猜到。那天赵佳在学校门口说的那么清楚,那么明白,就差直接把‘卖’这个字说出来。
年轻人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的躁动,猎奇的心理,每一条都是让这类流言越传越广的理由。
裴南山知道她们不会停下。
除非有更大更爆炸性的事件发生,裴南山知道没有人会停下。
她们还会往流言里添加更多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猜测的。没有人会考虑风暴中心的陈婧有什么感受,没有人会顾虑这样的流言对陈婧一个女孩子会带来多大的伤害。
没有人考虑陈婧,但是裴南山会。
她在大学校园里路过一个又一个同学的时候会想,她们会不会说过陈婧的坏话?她们是不是也是流言的传播者?
那段时间裴南山的社交圈子越缩越窄。这对于一向喜欢交朋友的裴南山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但是裴南山再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给陈婧的转账被原封不动的退回,给陈婧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陈婧也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回她的消息。
裴南山站在宿舍楼下等了很久,最终等来的是脸色难看的苏乐然:“陈婧说过了,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做这种事情。现在这个时候,对你不好。”
虽然苏乐然没有明说,但是裴南山敏锐的察觉到这句话苏乐然是原封不动转达陈婧的口吻。
裴南山说:“我不在乎。”
苏乐然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可是她会在乎。”
陈婧确实没有办法不在乎。
裴南山在宿舍楼下等她的第二天,陈婧退学了。
十三岁暑假对陈昕怡来说和所有的暑假都不一样。
七月十六号,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她爸妈都去上班,只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坐在沙发上吃冷饮,是爸爸昨天特意给她买的大布丁。一块钱一个,爸爸给她买了二十个,和其他很多冷饮一起塞满了冰柜。
她一边看电视上播的少年包青天一边吃,没有穿袜子的脚踏在沙发上。
陈婧的电话是这时候打来的。
陈昕怡根本听不清陈婧在说什么,只能听到陈婧在电话那头一直呜呜地哭。
陈昕怡慌了神,让陈婧干脆来她家里。
陈婧很快就到了,她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和裤子,凉鞋也坏了一根绑带。
陈昕怡顾不上对陈婧的穿着打扮吃惊,因为接下来有让陈昕怡更吃惊的事情。
陈婧打开书包,露出满满当当的红票子。
陈昕怡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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