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夯还要再笑,视线扫到她的脸色,满嘴的话竟都憋了回去,“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未必我说错了?”
苏渔轻笑一声,转头对朱祉叡说道,“昨日我看兵书,翻到阵法篇福至心灵,便自创了一个阵法,今日想着试试这阵法的效果如何,将军专精于阵法,能否为下官指点一二?”
苏渔看书?还福至心灵,自创阵法?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诡异呢?
自始自终,朱祉叡的神色纹丝未动,“说来听听。”
苏渔遂寻了根棍子,沾上一点水,将九环阵的阵形画在地上,“此阵由百人组成,最前为队长,次十人为长牌手和藤牌手,以长盾和藤盾挡住敌军箭矢......”
“再者为长枪手,左右各十人.......”
“队列的最后是十名短刀手,防止敌人绕后袭击.....”
“该阵分工明确,每人需极其熟悉自己的兵器,并与其余人配合,队长发令,队员听从指挥......”
苏渔指着地上的阵形,“将军您看,这阵法并非一成不变,可根据地形灵活多变……“
“此处若分开,可衍生为两才阵……“
“再一分为三,更生出三才阵…”
初时,朱祉叡漫不经心地听着,待听到“一分为二,更分为三”之处,他目光骤然一凝,面色也渐渐转为肃然。
朱祉叡十九岁入军营,从最低等的士卒做起,九年的军中生涯,慢慢从伍长升至百户、千户、都尉到如今的虎贲将军。这九年纵是闲时,他亦耕耘不辍,熟读兵书,对各种阵法烂熟于心。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绝非寻常的阵法!
此阵法暗含了数种兵家至理,既囊括了孙武“奇正相生”的治军韬略,又暗合尉缭“制必先定”的用兵精髓,每一道变阵都暗藏杀机,而其机动性更是远甚方阵和圆阵数倍不止…
朱祉叡呼吸微窒。
此阵若实施,军力必定提升几倍不止......
他不由看向苏渔,如此精妙的阵法,必然是经过沙场千锤百炼而得成,又岂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自创”出来的?
阳光穿过层层树叶落在少年的鼻尖,鬓间几缕鸦羽随着呼吸轻颤…他脸上一派恬静,如寺中的泥身塑像,漠然无情,却有一种世事洞明的水波不兴。
这种超脱于芸芸众生的练达老成,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年人的身上,更不该出现在一个纨绔的脸上。
苏渔没漏掉朱祉叡的神色。
堂兄虽称不上什么运筹帷的军事奇才,但到底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多年,一个阵法优劣与否,他应是能瞧出个七八分的。
九环阵是霍骁自创的军阵。
该阵以重盾为墙,两翼步兵、弓弩手、长刀手、短刀手等呈雁字展开,形成密不透风的人字阵。令旗变换间,弓弩手先轮番齐射,长刀手冲锋,短刀手断后。这阵法刀盾相衔,箭矢穿插,威力奇大。
而这阵法,正是她送给朱祉叡的见面礼。
朱祉叡麾下全是步兵,若操练得当,简直是与虎添翼。
霍骁那以杀为乐的人屠,动辄坑灭数万生灵,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人黄袍加身,用万民的鲜血浇筑他一人的帝业?
......
见苏渔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手下还画个不停,显然是早有准备,石大夯皱眉疑道,“这真是你想出来的?莫不是从别处偷的师?”
苏渔面不改色地转头看向他,“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偷是抢并不重要,只要能破敌,如此简单的道理,周兄竟不懂?”
见少年满脸戏谑,石大夯愣了一下,嘴里想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竟是个牙尖嘴利的。
微风徐徐,几缕青丝散落,拂过少年的下颌,他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待要细看时,早已无迹可寻。
朱祉叡负手立于几步之外,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在触及少年笑颜的一刹那,视线猝不及防地顿了顿,心底蓦地冒出一丝莫名的怪异感。
那感觉难以名状,仿佛骤然看见一副妙笔丹青,笔触和线条都是如此的完美,而这幅画却从未现于人世,仅得他一人可以窥见。
察觉到他的注视,苏渔笑意未收,那张小脸转向他,坦然迎上朱祉叡的目光。
无人看见的角度,她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朱祉叡将苏渔手中的木棍接了过去,抹掉了地上的图形,“日头烈,百夫长不如到我营中一叙?”
这脸色倒是比先前顺眼多了。
苏渔颔首笑道,“下官也渴了,正好向将军讨杯茶喝。”
朱祉叡微微眯起眼眸,他总隐约地觉得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很是奇怪。
“将军?”
朱祉叡回过神,面无表情地点头,“走吧。”
二人便移步帐中。
甫一进门,一股扑鼻而来的书香气息。
沿墙两张松木交椅,北面一张紫檀木雕花大案几,案几上有个湘妃笔筒,内有几根灵仙祝寿竹雕紫毫,案角处随意摆放着一块白玉梅花绶带镇纸。
四面临墙皆是书架,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各式古籍:经史子集、各色兵书、名家字画、各地水经注、地理志.....
室内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西面墙上那副草书,笔间疾风骤雨,伏如虎卧,顿如山峙,落笔者的豪情壮志扑面而来,一股不可遏制之势,好似千军万马已呼啸而至。
这副草书临摹的张旭,笔风狂逸,春蚯秋蛇,几欲乱真。
不知是何人所书?
她忽然起了兴致,遂上前一步,视线落到左下角的落款处。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秋石清鉴,今赠宸翰之作,愿浓墨可抵清寒。”
秋石?
良久后她方才想起,皇叔朱季钺的旧部陈直,似是号秋石。
陈直带朱祉叡来燕朔隐姓埋名,将他抚养长大,朱祉叡更名为陈琅,应是随了他的姓。
那这副草书又是谁写的?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应是朱祉叡的父亲朱季钺。
流落在外的太子缅怀父亲,为复仇忍辱负重…但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出来,胆子还真不小。
自进门后,朱祉叡就在暗暗观察苏渔的言行举止。她先是扫了一眼屋中陈设,看到满架的书卷,也没丝毫的惊讶,好似他一个武将看书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接着她便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草书,那副父皇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坊间传闻,苏家幼子六岁启蒙,九岁气跑了了两位私塾先生...如此顽劣愚钝的人,竟会对书法感兴趣?
朱祉叡上前几步,他指着那副草书,“百夫长觉得这字如何?”
苏渔看向朱祉叡。
九环阵这种顶级阵法,别说苏渔这种纨绔,便是常年打仗的人都想不出,只有拥有极高的军事天赋的人才能创出如此威力无穷的军阵。
而她…不过是看了一晚上兵书就编出来了?这么离谱的谎言,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更何况朱祉叡?
但即便他知道,也没法拆穿自己。
证有容易,证无难。世人皆知无鬼,可谁又能证明?
来日霍骁若要杀她,她或可求得朱祉叡的庇护...不过照霍骁那性格,估计谁也拦不住。
苏渔转身看向朱祉叡,轻轻笑了笑,“将军又来打趣我,我俗人一个,看这些字,就跟河里的蝌蚪没啥两样…”
朱祉叡闻言垂下了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见他还迟迟不进入正题,苏渔干脆坐下,端起茶慢慢品起来。
朱祉叡踱步到书架前,抽出了一卷《太公兵法》,“百夫长可知,何为排兵布阵?”
苏渔不由看向朱祉叡。
魂魄游荡的那十三年,大部分时间她都飘在霍骁的头顶。他虽嗜血残暴,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军事天赋放眼整个大邺都无人能出其右。
在他的少年时光里,霍骁也曾同那些普通人一般,与亲人共浴时光。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捧着兵书,一字一句念给姐姐霍盈听。
她和霍盈二人将那些兵书听了一遍又一遍,耳朵都听起了茧,彼时的她万万也想不到,那个静谧的少年日后竟会变成一个嗜血的恶魔…
苏渔笑答,“所谓阵法,立兵伍,定行列,正纵横。”
朱祉叡又问,“孙子兵法中有十阵,是为哪十阵?”
苏渔从容答道:“圆阵、方阵、锥行阵、钩行阵、雁行阵、疏阵、数阵、火阵、水阵,和玄襄阵。”
朱祉叡正要再问,见少年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圆阵可守,锥阵可攻,方阵则攻守兼备。”
“数阵和疏阵可用于步军打骑军。”
“玄襄阵威力极大,却只适合远程进攻......”
.....
看着眼前泰然自若的少年,朱祉叡有一瞬的恍惚。
青铜蟠螭台上,烛火微微跳动,将少年的侧影拓在屏风上,竟勾勒出几分女子独有的纤细。
苏家明明是武将世家,怎将这嫡孙养得这般.....玉软花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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