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渔说得口干舌燥,将茶一饮而尽,“将军可还有问?”
指环冰冷的触感渗进掌纹,朱祉叡蓦地回过神,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将竟不知百夫长如此博学。”
苏渔莞尔,“将军说笑了,苏家世代为将,我不过是耳濡目染些皮毛,至于这些话的个中深意,我却是不知的。”
朱祉叡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空气顿时一滞。
朱祉叡悠然落座,指节轻叩着桌面,笃笃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苏渔却悠然静坐,只一径垂头品茶,似是对凝滞的气氛毫无察觉。
朱祉叡久久凝视着苏渔,良久后,这才沉声问道,“为何不将此阵献给符统,以换取高官厚禄?”
皮在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寒冰。
苏渔神色懵懂,“符将军?符将军可不是黑袍军的人…将军与我朝夕相对,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符统都要身败名裂了,给他岂不浪费?
朱祉叡紧紧盯着苏渔的脸,似是要看出他脸上的破绽。
少年的睫毛很长,在鼻梁上映出一排蝶影,双眸溢出星点,笼罩着朦胧的光斑。他整个人好似一方瓷器,透着股易碎的美感。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唯有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极特别的眼睛。
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虚荣的、懦弱的、贪婪的、刚直不阿的、循规蹈矩的、见利忘义的...他早就习惯了他们当面的假仁假义,背后的明枪暗箭,原以为被这天地困住的樊笼之人大抵都是如此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清澈的一双眼。
却让他本能地怀疑,怀疑对方是不谙世事的懵懂,还是更深的伪装?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朱祉叡试图压下这股陌生情绪。
“这阵法…”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还给谁看过了?”
苏渔抬眸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自然只给您一人看过。”
声音清亮,字字干脆利落。
朱祉叡身体微微前倾,紧盯着她的眼睛,“苏家和符家可是世交。”
符苏两家关系匪浅,更何况符统的官位比朱祉叡高两个品级,朱祉叡的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少年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似是看穿了他的疑虑。她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看来将军还是不信我。”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怪。
“符家虽与我家亲近,但他向来只重骑兵,这阵法于他,只怕形同鸡肋。”
她顿了顿,“更何况符将军一向墨守成规…”
苏渔直直地看向朱祉叡,“此阵威力奇绝,我虽放浪,却也知轻重。我只想将它交给真正懂它、配它的人。”
朱祉叡心头蓦地一震!
朱棠衣觉得自己坏极了,这话可以说是相当重的分量了,只有惺惺相惜的挚友间才会如此坦诚。
朱祉叡看着苏渔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面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他的影子,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少年眸光流转,“将军可是瞧不上这阵法?”
朱祉叡沉吟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语气有些复杂,“这阵法精妙绝伦,攻如雷霆,守若雄关,当真是你自创?”
苏渔闻言笑了笑,她拿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我说是,将军心中只会更加猜疑;我说不是,您又该疑我背后另有高人。真真假假,您又何必深究?”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朱祉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重要的是,我将它献给了您。”
献给您。
这几个字撞在朱祉叡心口,剧烈地荡了一下!寒风撞在门帘上,传来沙沙的声响,几缕风偷溜进来,将桌上的烛火晃得摇曳不停,光影在男人的脸上明灭变幻。
室内一片寂静,只余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朱祉叡垂下眼睑,完全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苏渔幽幽放下茶盏,“茶已喝完,将军军务繁忙,下官便不叨扰了。”
少年起身离去,空气又回归了沉寂。
……
暮色四合,夜如钩,树影婆娑。
京墨是被笔头的“莎莎”声惊醒的,他擦掉嘴角口水,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转头见苏渔仍在奋笔疾书,他打了个哈欠,“少爷明日再弄吧,都三更了。”
以前的少爷太荒唐,现在这个少爷又太勤奋了。
苏渔头也没抬,口中含糊应道,“就差最后一点了。”
京墨凑上前看着竹简上的鬼画桃符,神色迷茫,“少爷在写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苏渔写下最后一行,“甘单,最后一役。尧胜。”
能看懂就坏了,要的就是你们看不懂。
京墨凝视着朱棠衣,困扰了他整整一天的疑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把少爷藏哪儿去了?”
拆穿此人的念头也曾在脑海中浮现过,却被他迅速掐灭了。
可笑的是,二十年主仆,他对苏渔除了刻骨的恨,竟寻不到半分温情可忆。
少爷的恶早已生根,而眼前这人,不过几日光景,却让他生出了万分依恋。
他甚至希望,少爷永远都别再回来。
这念头刚起,巨大的恐惧便攫住了他——若这一切只是场美梦,待明日醒来,少爷又变回原样,他又该如何?
尝过了甘甜,再回望来路,便只觉得满地荆棘,再难行寸步。
看着手中这份朱氏独家预言,朱棠衣陷入了沉思。
今日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个陈直都让她想破了脑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慢慢遗忘掉更多的事,所以趁现在记忆还清晰,她得把大事都记录下来。
揉了揉昏沉的头,她放下了笔,一头瘫在了床上,身体极度困乏,大脑却兴奋得睡不着。
七年后,霍骁便要将苏家满门尽灭,一想到这糟心事,她如何能睡着?
这世间再也没了朱棠衣,只有苏家三公子苏渔。
将所有希望都押在朱祉叡身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尘世万千之人,却没人能拦住霍骁,他是凭着两千人就拦下十三万燕军的疯子。
郢都一役后,秦军大败燕朔,自此霍骁声名鹊起,得秦廂王青眼,从左庶长一步步升为良造,大良造,最后官至大司马。
燕朔自此蓄养国力,不敢与秦争锋。不善兵刃的南楚自是龟缩不前,亦紧闭国门。
天赋西秦此能将,秦廂王欲以霍骁为刃,誓剿灭燕楚,一统霸业。霍骁不负所望,他用兵如神,披甲携剑,竟无一败绩,七年内便灭掉了称霸大邺多年的燕朔。
灭燕后,秦蓄锐三年,霍骁又领兵伐楚。南楚沃土膏壤,但地势一马平川,毫无依凭,养尊处优的楚人哪是骁勇善战的秦军对手?天时地利人和,西秦三样占尽,大军铁蹄所至之处摧枯拉朽,楚军节节败退,不过一年便亡了国......
这偌大的大邺,无论是燕朔,还是南楚,都将改名换姓,成为他霍骁的疆土。
她该躲到哪去?又能躲到哪去?
或许…她可以躲到他的老巢秦国?
可若她只身西逃,便是流民的身份,且又是这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子,只怕…情况比现在还糟。
既如此,那就继续留在燕朔。
西秦灭燕是几年后的事,之间的这段时日,她可以慢慢思考,该如何破局。
并非所有的死局都是无解的。
蚯蚓尚能降龙。
霍骁有双车,她只有三卒,最终能否以弱制强,达成和棋,全看她这过河卒的本事了。
.......
抬头瞥了眼十尺有余的院墙,郭大槐纵身一跃,轻巧地立在墙檐上。他身长八尺,却身轻如燕,落在院中时,竟悄无声息。
大踏步进了院子,他几步便隐了身形。门口守卫的婆子正打着盹,丝毫没发现他的身影。
他脚步匆匆往阁楼行去,爬了八层,气息仍是四平八稳。到了角楼屋外,他并未推门而入,而是踱步到窗前,低声咕哝了一句,片刻后,槅扇便被人从里边打开,郭大槐从窗户一跃而入,槅扇很快又合上了。
进屋后,他先就着八仙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水早就冷了,他却丝毫未察一般,一壶不够,又将桌上喝剩的茶一饮而尽,这才稍解口中干渴。
案上孤灯摇曳,映着一张羊皮图纸,其上墨线纵横,勾勒出一个繁琐的阵型,隐隐透着金戈铁马的杀气。
朱祉叡指尖划过图纸上的一处,烛火在他眸中跳个不停,明灭不定。
他抬起头瞥了眼郭大槐的牛饮之态,目光又落回到羊皮上的阵型。
有了此阵,就算只有五千兵马,他也可以杀回去……
“公子为何不约在军营?距点兵只有一个时辰了,此刻只怕来不及赶回去…”
郭大槐操着一口浓烈的方言,旁人一听便知他是个楚国人。
朱祉叡摇头,“军中人多眼杂。”
郭大槐笑道,“您也太瞧得起他们了,燕朔这帮兔崽子,鹅就算在里面溜十个来回,他们也发现不了。”
朱祉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郭大槐神色一凛,这才想起正事。
“鹅入夜便盯着那小白脸,他从亥时一直忙到丑时,您不说他好逸恶劳么?鹅瞧着还挺用功的,侍从都打了几个盹,他还......”
朱祉叡皱眉,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话,“说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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