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尚在苏震与阿楚的帮助下爬上马背的那刻,影一方知大局已定。
接下来,除了传令司取消刺杀的指令,便再没人能拦得住他。
上了马也无妨,他会一路追到梦州城,按照刺杀令上标明的死法要了那三人的性命,领回属于自己的赏分,坐稳影一的位子。
至于曲臻和她留下的那个名字,也终将如过眼云烟般,成为无需回首的过往。
但后来,曲臻朝他走了过来。
她那身素雪绢裙已沾上斑驳的血渍,往昔从容不再,脸上只剩惶惑与狼狈。
她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宽限一日,我想撤回刺杀令。”
影一不语,只是默默挎上了行囊。
曲臻见状,追着他抬高声音道:“而今徐丛无论如何也不会死于梦寰,若你不肯,我便连这尾款也省得付了!”
再回过头时,影一似乎换了张面孔。
他那双晶亮的眸子仿佛失去了生气,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森冷。
“你放心,”他说,“那三人的死法,必将遂曲小姐之愿。”
这一次,不同于鹿里后院之时,曲臻心间没有怒意,只剩寒凉。
“可明明能活着的人,为什么就非要死呢?”
她不甘心地问:“你现在已经有名字了不是吗?就算你不喜欢,自己另取一个也好,影一或许杀人盈野,但梁有依手上明明不必再沾血,至少不必因为我而沾血!”
影一眉间颤动了两下,但他还是很快沉下目光,冷冷回她:
“我杀人,从不会在手上沾血。”
曲臻的心就这样凉了下去。
她想,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的恨、她的怨、以及她写下的那纸刺杀令,全部都错了。
而影一或许是对的,他兴许已在刀尖上寻见了想要的江湖。
她动摇不了他,但她自己,却不能再错下去。
于是她对着影一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看看,我跟你,到底谁更快一些罢。”
曲臻转身走向那匹奔虹马,没有理会杜连城在一旁伸出的、想要搀扶她的手,飞身上马时,身姿宛若惊鸿。
曲臻对着杜连城微微颔首,“杜公子,借马之恩,他日我曲臻必将竭力报偿。”
“不必了,小娘子......”
杜连城话音未落,便见曲臻挺直身子、脚上一震,那匹奔虹马随即扬起马蹄,一路疾行向南,很快遁形于夜色。
主仆三人看向影一,等待他为这场戏剧性的重逢给出一个交代,但影一只是转过身,兀自循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地标,行向那座姑且算得上故土的城郡。
他隐隐明白,自己不会忘记那个给了他名字的人,对方却不然。
转身那刻,他看到她眼中的决绝,便知自己又一次将那个还算体面的自己,亲手从他人心中抹去了。
他不是人,因此本就不该拥有属于人的待遇。
他是祸患。
-
这一程,徐怀尚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他梦见十一岁那年,管家那只折断在他膝盖上的戒尺,间或清醒时又想起那不是尺,而是马鞭,教训他时,戒尺这等金贵的东西,管家总是不屑于用的。
后来,他又梦见被逐出苏府后,在李墨的带领下走进聚尚书铺那日的光景,那股沁人心脾的书墨香气,还有那高大得仿佛深入云霄的书架,那是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的书海,是他幼年时所能幻想出的、天国该有的样子。
原来人在将死之时,果真能将回忆倒放。
“我叫徐丛,从小就爱干活儿!清洁打理、誊写抄录这些都是老本行!”
那日,他在书铺老先生面前急于表现,担心不被收留,无家可归,直到老先生终于将手头书摞最顶上的那本丢过来,沉声吩咐道:“先把这本《沪泾图鉴》抄了吧。”
徐丛诚惶诚恐接过书,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墨,胸口按耐不住地上下起伏。
“还有,你叫徐丛是吧?”
“是,丛生的丛。”
“这名字不吉利......”先生摆摆手,随手从桌上捡起一本画册翻阅起来。
“以后你就叫徐怀尚,胸怀的怀,志尚的尚。”
自那时起,这名字便跟着他,受了不少的委屈。
永朔元年,他为赴乡试当掉了先生的书铺,因此被李墨郭盛二人记恨了好些年,当时他整夜守在李墨家门前,惦记着用攒下的钱带他们兄弟二人一道去梦州。
次日,赶集的马车经过,半睡半醒间,他不知从哪里听来“梦州”二字,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脚边的包裹挎上肩膀,梦游一般地跟了上去。
就那样不知不觉走出了泸州城,前方却突然飘来洪亮的男声。
——“喂!小兄弟!你跟着我干嘛?”
尘沙滑过脸颊,徐怀尚听见自己大声回:
“你要去哪儿?”
——“梦州!”
马夫的声音被风拉长,在少年心底落下回响。
“那能捎我一段吗?我要去参加乡试!”
——“上来吧!”
马夫话音未落,却扬起了手上的鞭子,“啪”地一声,马群放出吠鸣,车轮开始浴土疾转......
这下,少年彻底清醒过来,他一边扶紧腰间的包裹,一边将手臂伸长了探向车尾的草垛。
很快,底下那只沉重的包袱系口被他跑松了,徐怀尚只觉肩上一轻,但眼看着马车越跑越快,他已顾不得回头拾捡......
片刻后,当他双手终于扒上草垛顶端,咬着牙蹭上车尾再回头望去,却只看见成百上千张泛黄的纸页在漫天沙尘中纷飞飘舞,像是出殡时亲友扬手洒出的纸钱。
那是他在聚尚书铺上百本书册中精心挑选出、实在不忍心当掉的抄本,而从那时起,师父袁毅青遗留于世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他弄丢了。
有那么一刻,他耳边响起了师父的话:
“书不重要,但纸墨映心,怀尚,人心才重要。”
只是,他本非胸怀志尚之人,能有如今的苦果,倒也怪不得他人。
“若我死了,曲小姐,你也莫要怪罪自己。”
疾风擦过耳畔,说这话时,徐怀尚将头无力靠在曲臻肩上,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我十一岁被赶出寄宿的府邸后,幸得师父收留,但起初我心有不甘,常在夜里躲到角落里哭,有次被师父撞见,他也没问缘由,只是留给我四个字,‘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
徐怀尚断断续续地将那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说打那时起,这四个字就像是施了什么咒语一般,被他牢牢刻在了心里。
“当掉书坊、又在前往梦州的路上弄丢了师父的藏书时,我对自己说,难得糊涂。
“通过乡试,却发现身上的钱已不够参加会试时,我对自己说,难得糊涂。
“借主簿之职修改亲友的罪状,而后又为了自保而辞官时,我也对夫人说,难得糊涂…...
“可我如今已近不惑,膝下三子,最小的只有十三岁!我徐丛!不能再糊涂下去啦!”
徐怀尚说到这儿,突然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溅落,随风一路刮蹭到耳后。
徐怀尚身前,曲臻的双眼已被冷风刮得生疼,她伸手扶稳徐怀尚,瞧见那已然渗透布条的深色血迹时,只觉心如刀绞。
“徐大哥,你不糊涂,是我糊涂!”
曲臻强忍着哽咽,大声道:
“我不该没搞清事情原委就买凶杀人,还有刚才,我明明可以尽早让影枫救你,徐大哥博学善辩,又与我父亲常有书信来往,我只是不愿相信父亲会将书坊传于外人……”
“不……”
那时,徐怀尚微弱的声音又在曲臻耳畔响起。
“曲小姐,我与令尊通信几载,怎会不知他有意将书坊传于你?”
强风扑面,呼吸似乎变得困难了起来。
从那时起,曲臻的视线开始模糊,她攥紧了缰绳,任由脸上的泪被风干,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收到李墨的信时,我自是狐疑了片刻,但我辞官卖画已有七年,家道中落,妻儿温饱难全,我固然明白是他们兄弟两个在遗嘱上做了手脚......
“但那时……我还是对自己说……”
徐怀尚说到这儿,先前还立着脑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曲臻泪水横流。
“我知道了,徐大哥……我都知道了……”
曲臻强撑起身子,嘴上喃喃应着,腿上又将奔虹马夹紧了些。
“徐大哥,你坚持住。”
剩下的路上,她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你一定要坚持住……爹。”
某一刻,曲臻慌到失神,竟将马背上的徐怀尚误当成了父亲曲伯康。
她想,父亲命数将近的那刻,若也有个脊背可以依靠就好了,如若当时他并非孤身一人,兴许也不会走得太痛苦。
过不多久,她又想,自己真的很恶毒。
鹿里客栈内,她既与徐怀尚相遇不久便互相赏识,又怎能在关键时刻摒弃直觉对他生疑?
提到女儿徐兰时,徐怀尚是那么温柔深情,这样的人又怎会毒害无辜?
如果在得知他身份的那刻,她就能果断地中止刺杀,眼下,她和徐怀尚或许也不必再经受这番折磨。
况且,如若徐怀尚死了,那她就是亲手将徐兰变成了下一个自己,这样的罪孽,她怕是到死都偿还不清。
在那段路程的最后,曲臻脑中开始浮出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想法,她驾着奔虹马一路驰骋,任由冷风肆虐灌进衣衫,双腿夹紧马腹的力道也一刻不曾减轻。
后来,当天空泛起鱼肚般的白,面前的土地也开始由翠绿转作姜黄。
半里开外,曲臻隐隐瞧见了那座雄伟的城门。
某一刻,她唇齿轻启,低声念出了门廊之上,以矫若惊龙的笔势镌刻而成的那两个大字。
——“梦州”。
只是,此前她从未想见,有朝一日得以亲会这座岭南繁城时,心底却尽是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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